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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少年将柴火从背上卸下,放在了木门外头。
      “阿伯,我回来了。”
      并无人应他。
      瘦极了的背影看上去便和堆放在墙角的木柴别无二致,一头花白的乱发也不打理,散乱地披在背上。已是入秋的季节,身上却依旧是单薄的夏衣,下摆长而飘逸,露出的同样枯瘦的脚踝上,竟落了半片枯叶。
      “不要在枯坐着发呆”这样的话,少年已经说过千百回了,阿伯不听,便只得换个法子唤他回神。
      “阿伯,我饿了。”
      闻言,枯瘦的身形果然动了,先是抬了头,才意识到自己又发了半晌呆的懊悔模样,然后边说着抱歉边起身,顺手掸掉身上的灰尘。
      转身,满头花发骨瘦如柴的阿伯,面容却是甚年轻的样子,左右看过去,横竖不过三十,如若再养肥些,气色再红润些,肯定会更显得年轻些。
      少年名唤容哥儿,大名胡乔,尚在襁褓中时便没了父亲,一年后孀居的母亲在河边捡到了面前这个他唤阿伯的男人,不顾邻里的指责非议,留了男人一同住了下来,像照顾双亲公婆一样侍奉左右。
      直至年前,母亲得病去了,容哥儿便同阿伯两人相依为命一直这样过了下来。每天少年出去奔走赚些小钱聊以生计,男人便在家里做些缝补浆洗的家务。
      只是这家务做的,毕竟比不得女人。懒得洗衣服,便一春一夏都着同一件单衣不曾换洗,更别谈什么缝补女红了。就是做饭,也每每都要容哥儿回来提醒一句:“阿伯,我饿了。”
      外人都道这一家子都靠容哥儿一个孩子养着,着实可怜了不过十来岁的孩子。只有容哥儿自己知道,每次阿伯盛饭的时候,给他盛的是满碗的厚米粥,给自己的,却是清的可怜的白米汤;阿伯的衣服一年不换,却半点不见污渍;阿伯每天坐在窗下发呆,一坐就是半天,连碗水都不需要。
      可真活成了神仙似的不近烟火的模样。
      只有一点,那便是这一身枯槁似的形容。
      容哥儿偷偷叫在药房里做学徒的玩伴问过药房的师父,那先生却一口咬定世间绝不可能有这样的病例——未老先衰形容枯槁不说,却不需要仙丹灵药吊命,饭食都不需进几粒。
      少年自碗中抬头:“阿伯,天气渐凉,我给您加件厚衣吧。”
      男人拿筷子搅着清汤头也不抬:“不需要,你省着些钱,日后好娶媳妇。”
      这是容哥儿的娘,临死前最大的牵挂了。
      男人觉得自己有必要替她看着。
      “阿伯,你多大了?”
      “问这个做什么。”
      “你娶过媳妇么?”
      “当然。”男人嘴角翘了半边,似是回忆起当年十分得意。倏而想到什么,表情一变,又沉闷起来。
      纵使容哥儿还是个十二岁的孩子,也知道他的阿伯,是个有故事的人。
      沉默片刻,又问:“阿伯娶的什么样的女子?”
      容哥儿今日话着实多了点,男人拿筷子敲他的碗沿:“快吃吧,你说得对,天凉了,明儿阿伯进山,给你抓些好吃的去。”
      这个阿伯,看上去羸弱不堪,却是一等一的打猎好手,进山片刻便可满载而归,速度之快,叫那些想偷师的人,只能瘫在半山腰上长吁短叹叹服不已。
      即便如此,想到近日镇子上发生的事,容哥儿的眉毛还是打了结。
      “阿伯别去了吧,穗香的父亲五日前进山打猎至今未归,先后寻去的亲友也再不见踪影,近日这山,是万万进不得的。”
      男人抬了眼:“有这回事?”
      “街上吴婶他们都说,是山上有妖精,抓了上山的猎户当了点心。”
      闻言男人笑了起来,笑声爽朗,仿佛是听到了什么笑话,至察觉到少年怪异的眼神,才收敛了笑声,道:“好,不去便不去吧。”
      哄孩子的话该说还是要说的,这山,却是非进不可了。
      他好歹在这安平镇安居了十多年,若真有什么妖怪扰民,那他只能抱拳作揖,说一声义不容辞得罪了。

      是夜十分静谧,天上无月,几颗亮眼的星子孤零零地挂在黑夜里,风都带不起丝毫。
      男人甩着袖袍,慢悠悠地往山上晃。他觉着毫不费力散步似的,在外人看来却是健步如飞疾驰如鹿了。
      及至半山腰仍不见动静,男人就有些纳闷了,这簸箕山就这么大,一石一木都是他再熟悉不过的,但凡有些灵气能成精的活物,身上花纹几许,牙齿排布几何,他也是再清楚不过的。
      怎的今夜上山,不仅不见半分异样,便是他熟悉的灵物,都不见一只?
      这就十分古怪了。
      倒叫他七八分信容哥儿口中镇上居民的谣传了。
      再到见着一具村民尸身,虽心头一跳,却也是意料之中。
      自怀中招出式神,驮了尸身往山下去。这道家法术,当年他学的时候便不大精通,搁置多年,更是生疏,驮了具尸体的式神走两步便要摔一跤,原本干净整洁的尸身,没走出两丈远,便头巾也歪了,衣襟也扯开了,面颊上更是沾了不少了草木碎屑。
      强行当做看不见,男人继续往山林深处去。
      却是每行一段距离,便能见到一具尸体。数到最后,足足有七具尸身。
      皆是干净整齐,眉眼安详,睡着了似的。
      连杀七人,且下手干脆利落,自活人身上吸食生魂,不做半点多余的事情,更没有半点折磨虐待生人的兴趣,目的十分明确,就是要人的魂魄。
      生魂分离,本是件极缓慢极痛苦的事情,对方却能做到瞬间完成不给死者半点反应痛苦的是件。
      男人分析总结了半天。
      凶手不是凡物。
      没有千年的修行,做不到如此地步。
      而这簸箕山,何时来了个千年道行的妖怪,他竟半分不曾察觉。
      颇为困扰地挠了挠后脑勺,触手是自己骨头坚硬的硌手的感觉。男人叹了口气,若放在十几二十年前,别说千年的妖怪,就是天上神仙下来,他也是不怕的。
      可今时不同往日,他这一身一捏就碎的骨头,和明台里凝结许久都不算充盈的灵气,以及怀里几张三脚猫功夫画的符咒。
      是进是退,可真该好好考虑了。

      思忖半晌,叹一口气,罢罢罢,还是退罢,改日做足了功课再来罢。
      一转身,却刚好对上一张月光下惨白莹灰的脸,脸上一对招子发着幽绿的暗光。
      想是将男人当做了和先前一样闯进山来的凡人,对准了男人的脸便开始吸食魂魄。
      这若是放在普通人身上,心肝没来得及颤抖便要歇菜,日后归到对方肚腹里的魂魄回忆起此遭也是要续上没来得及发作的惊惧,抖上那么三抖的。
      巧就巧在,男人头发花白形容枯槁,一副生气全无即将入土的模样,偏偏不是凡人。
      妖物吸了许久,不见魂魄出窍分毫,意识到不对了。
      当下身形飘忽,退开三丈。
      男人也不追,喊了一句:“哎,道友莫走,深夜无聊,不如把酒畅谈如何?”
      他这般客气,着实算得上精神异常了。
      然而在妖物看来,却是深不可测不可轻敌。
      男人挽留无果,又不敢贸然开战,干站了一会儿,只得下山去了。
      走时还不忘摘了一兜妖怪不感兴趣的山果,带回去给容哥儿当零嘴儿。

      2.
      第二天安平镇便炸开了锅。
      几日来进山之人的尸体一夜之间全部躺在了山脚下,气息全无死相凄惨……
      听到容哥儿这样描述的时候,男人着实心虚了一把。
      下一秒容哥儿捏了桌上的果子质问他是哪里来的。
      男人随口扯了个谎:“早上前庄李婶儿送的。”
      “李婶大清早的来做什么?”
      “叫我过去帮忙抬尸体。”
      两人住的地方离簸箕山不远,这个谎虽是临时编的,却也可信。容哥儿暂且放过了他,嘟囔道:“这李婶也真是的,也不打量你,比半个尸体还瘦,怎的做的了这种粗活。”
      男人颇为赞同的点头,死人的味道,他可是不想闻的。
      “可听大伙儿说了怎么办没有?报官了?”
      “报官怕是不顶用,那些个当官穿皂靴的,哪里肯舍了命去探山头……里正商量着,要去请道长。”
      男人面上点头,心里想的却是,山上那千年妖物着实厉害,恐怕他们请的道长,这辈子是没这个收服对方的命数了。
      不过借机跟上山,帮他一帮,纵不能降服,也要将害人的东西撵去别处去。至于到了别处会不会继续害人,可就不是他能管的了。吸食生魂,地府档案缺失,这事迟早会有人来管的。
      啊不,是有神仙来管。
      他只求容哥儿平平安安地活在平平安安的安平镇里。

      男人一改往日里坐在窗下伤春悲秋的情景,不知从哪儿搞到了油纸朱砂笔,将容哥儿撵了出去,一个人关在屋子里埋头苦画。
      如果早知道后面全靠道家这点纸笔功夫行走江湖行侠仗义,当年便该跟那人一样,认认真真地听座上讲学了。
      而不是将良辰美景,都花费在支着下巴,看那人侧脸这等无聊的事情上。
      思及过往,男人笔下一顿,只得揉了这张,重新提笔从头开始。
      心头懊恼挥之不去。
      猪油蒙了心,皮囊花了眼,竟将那许多的爱恨,都放在了错误的人身上。
      至今日这个地步,又怨的了谁呢。门外无聊托腮的容哥儿,似乎听到门里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轻得像是他的幻觉一般。
      不过画了一日的符,男人便累得不轻。
      天不过刚擦黑,便倒头睡去。
      临睡前还记着没给容哥儿做饭呢,手脚却是半分不愿动弹的。
      容哥儿左等右等等不到他出来,推门进去,就看见男人乱糟糟地躺在纸团杂物之中沉沉睡去。矮几上一只碗一支笔,油纸除地上几团剩余的都不知被男人收哪里去了。
      容哥儿走过去想叫醒男人做饭,眼神却鬼使神差地飘到了碗里,许是朱砂兑了水吧,暗红的颜色,干涸在碗底,晕出一小汪乌黑,往外逸散着不好闻却也不难闻的味道,勾得他的脸颊越凑越近,直至唇触碰到一片凉意,少年才惊觉自己想做什么。
      唬得他赶忙起身往后跳了几步,离那只碗远远的再不敢碰。后来干脆出了门去,没头没脑地跑了起来。
      因为出了事,晚上天黑之后,街上便不似从前那样热闹了。吴婶的摊子也早早的收了,不过桌椅板凳还留在路边。
      容哥儿坐了下来,心神不定,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难不成朱砂便是这样?明日一定要去好好问一问在医馆当学徒的玩伴。
      正出神,横空一道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借问小哥,可否告诉在下,此处哪里可以借宿?”
      因着声音轻柔有礼,容哥儿只是稍微惊了一惊。抬眼看去,便看见一个道士打扮的男人正微微躬身,满眼含笑地看着他。
      不过二十来岁的模样,只一眼,便叫人如沐春风,心里赞道,好一个温柔公子啊。
      只可惜着的道服。
      不过容哥儿一个未经世事的少年,还谈不上什么沉迷美色。闻言道:“镇上最近出了事,客栈怕是不留生客。”说着不禁又瞥了瞥对方一身再干净正经不过的道服,说道:“不过你可以去里正家里问问,他家空房间多,为人又热情好客,喏,那条巷子往里,第五家便是了,你去敲门试试吧。”
      道士依旧春风拂袖般地微笑着:“谢过小哥了,在下告辞。”
      人走了,容哥儿看看空荡荡的街道,零散的几家灯火,这才从脊背上生出丝丝凉意来,不敢在外面停留片刻,立时回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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