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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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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彦坐于床榻之上,手中翻阅着今年的进士榜单。他头发披散着,肩头披一件玄色毛绒披风,脸色看上去不大好,眉间透着些许疲惫之色。绣妍从外殿走进来,手里端着个木托盘,上有一碗热气腾腾的中药。她刚一进内殿,药的苦涩之味便在室内弥漫开来,这气味引得一直在一旁侍立的阮常胜眉头一皱。锦彦却是神色不变,习以为常的接过绣妍端来的药碗,仰头一饮而尽。绣妍看着他的动作,面露担忧之色,却也不多言语,接过空碗,转身退了出去。
绣妍走后,锦彦继续翻看那份榜单,今年筛选出的有资格参与殿试者共二百三十五人,照例只有前八名才有机会面圣,这八人的官职由皇帝经过最后一轮面试后斟酌而定。锦彦眼风扫过前八名的名字,在第四的名字上徘徊良久。那第四名正是——
林子翼。
倒是奇了。锦彦心想。
实际上,这位林公子本该有着得天独厚的条件,其一,林父官居左丞相,照景国国制,三品以上官员的后代可享受官职的分配,按照民间口风决定高低。林子翼在民间口风不错,待到二十弱冠即可得到一个不低的官职;其二,林子翼从小被选为楚王伴读,可靠锦涵举荐入世,如此也可谋得一官半职。然而,林子翼竟是抛开了这两条多少人求之不得的道路,选择了科举入世,全凭自己的才华考进前八。当真是位傲骨之人。
锦彦神色里带了几分赞赏之意,顺手取过身侧放着的前八名所做的文章,一一翻看着。前三名的文笔十分出色,可谓是博古通今。古时那些大儒之言皆是信手拈来,字里行间掷地有声,一句句如何兴国如何安邦,列的井井有条。然而,都是些为国为民的空话套话。锦彦见多了这样的文章,一看就心烦,但偏偏这样的文章就是能引起那些保守派主考官的注意,往往名词十分靠前。
锦彦微蹙了一下眉,忍不住按了按太阳穴。一旁阮常胜见他似乎是不大舒服的样子,想要上前帮他揉一揉太阳穴,却被锦彦抬手制止了。他缓了缓,正准备翻看第四份文章,这时,外殿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接着传来一个熟悉的清亮嗓音:“皇兄是在休息吗?”然而这声音却被刻意压低了,像是怕惊动了什么似的。外头的绣妍大概是被她感染了,也压低了声音道:“回长公主殿下,未曾休息。”
锦彦听见了二人的对话,扬声道:“进来。”话音刚落,就有一个小脑袋探了进来,先是四处张望了一下,目光最终落在锦彦身上,这才安安静静地走了进来,一改之前不好好走路一蹦一跳的习惯。锦雪娣熟门熟路,抢在阮常胜之前给自己搬了张凳子,接着十分乖巧地在锦彦床边坐下。
今日的锦雪娣不再梳着一贯的双丫髻,已然换成了垂鬟分俏髻,发上有一玉制步摇,显得少女的面庞愈加动人。这发髻与步摇,正是景国女子已经成人的象征。
辰时,在青鸾殿,临安长公主行及笄礼,加礼者自然是太皇太后。观礼的人照例是多不胜数的,然而小公主左看右看,竟然没看到最想看到的兄长。等了一柱香的功夫,阮常胜小跑至青鸾殿,告诉这小公主,说是陛下病了怕是来不了了。锦雪娣有些失落,遗憾这么重要的时刻皇兄竟是不能亲眼瞧见,又担心锦彦的身体,及笄礼刚一结束就火急火燎的赶过来了,还未来得及换下先前穿的那套金丝鸾鸟宫装。
锦雪娣难得乖巧一次,端端正正地坐着,开口问道:“皇兄有没有感觉好一点了?”
锦彦尽量压下嗓子的不适,放缓声线道:“好多了。”
锦雪娣听到锦彦沙哑的声音,微微蹙了一下眉,又歪着头打量了一下锦彦的脸色,心想明明一点也不好,但也不愿太过纠结这个问题,省的惹他心烦,当即转移话题,将一副分外期待的表情摆在脸上,对锦彦道:“皇兄!皇兄!你看我!你看我!这样好不好看?”说罢还站了起来,张开双臂,在锦彦面前转了个圈,似乎想展示一下自己的衣着妆容。
锦彦点了一下头:“好看。只可惜没能在加礼时看见。”
锦雪娣立刻笑眯眯道:“现在看也是一样的!”正当她还想说些什么活跃气氛的时候,锦彦却忽然转过身去,对着床榻内侧轻轻咳嗽了几下,明显是压低了声音的。锦雪娣脸上推起来的表情一下子垮了下来,她一言不发地走到床边替锦彦把半盖在身上的被子往上扯了扯,又顺手替兄长拢了拢那件玄色披风。锦彦自然明白她的心意,伸出手想要摸一摸她的脑袋,然而转念一想锦雪娣已经是个行过及笄礼的大姑娘了,总不能一直把她当作小孩子看待,正欲收回手,锦雪娣却用两只手拉过锦彦举在半空的手,带着他的手抚上了自己的脑袋,表情看着有些内疚,小声道:“哥哥……”
罢了。锦彦这么想着,顺着她柔顺的发,十分轻柔地摸了摸。
锦彦的安抚果然有效,锦雪娣扯了个笑出来,觉得刚才兄长未曾参加自己的及笄礼的遗憾已经补回来了。至于及笄礼过后,应该是要考虑……
“啊!”锦雪娣忽然叫了一声,似乎是想起了什么,猛地站了起来。
锦彦微微一愣,道:“怎么了?”
锦雪娣道:“锦涵呢?锦涵去哪儿了?他刚刚一直在我旁边的!”
恰巧此时,殿外又传来了一阵骚动。先是一个较为沉稳的脚步声,后面又跟了一个急促的脚步声,还不住的喊着:“殿下,您放下吧!还是让奴才来端吧!”
“不必。”那个脚步沉稳的人道。
话音刚落,就见锦涵出现在了内殿门口,绣妍也是后脚急急赶到。锦涵的穿着较为随意,显然是参加过及笄礼后换了一套常服。他看着脸色竟也不大好,不过倒像是被气的。他手中端着一个木托盘,上有一碗热气腾腾的中药。绣妍有点想帮他端那木托盘,然而未等她开口,锦涵就打断了她,恭敬地唤了一声:“皇兄。”锦彦对他点了一下头,示意他进来。锦涵一向礼数周全,端着盘子行完礼后才将木托盘放在一旁的床头桌案上。他看了一眼坐在床边的锦雪娣,似乎是想对她说些什么,瞟了一眼锦彦略显憔悴的样子之后又忍住了,只脸色好像比先前更差了一些。
锦涵沉着脸将那碗中药端到锦彦面前,锦彦看了他一眼,将碗接过,又是面不改色地一饮而尽,而后对锦涵道:“多谢。”锦涵只是摇头不语。
锦彦转而对一旁略显不安的绣妍道:“老御医交代了几碗?”
绣妍道:“禀陛下,刚好两碗。”
锦彦有些无奈地看着锦涵将空碗放了回去,觉得老御医可能是为了专门治他这种不听医嘱的毛病故意加了药量,顺带着好像跟黄连过不去似的在药罐里淹死了好几株。
那药味很是冲鼻,锦雪娣一闻到苦味就把脸皱成了一团,锦涵直接在后面掐了她一下,惹得锦雪娣“哎哟”的痛呼一声。
“雪娣?”锦彦未看见锦涵的动作,有些莫名其妙。
“没事没事,哈哈哈哈哈哈……”锦雪娣尴尬地笑了笑,尽量忍住了回头把锦涵捣成肉酱的冲动。锦涵上前一步,又对锦涵行了个礼,道:“皇兄,请您好好休息,莫要再劳累了。臣弟二人先行告退。”
锦彦知道他一贯如此,点头应了。锦涵随即就将锦雪娣往门外拖,锦雪娣边挣扎边喊:“你干什么?!”锦涵回头瞪了她一眼,难得这一眼竟是把锦雪娣唬住了,再不敢出声,兄妹两便这样一前一后的离开了鑫元殿。
直到下了殿阶,锦涵才恶狠狠地放开锦雪娣,怒道:“你有完没完!能不能体谅一下别人!”
锦雪娣从没见过他对自己动过真火,当即委屈地嗫嚅道:“我没有……我只是觉得我说不定能让皇兄高兴高兴……”
锦涵闻言怒意微敛,然而脸色依然发黑:“如果你病了,难道你希望有人在你耳边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锦雪娣辩解道:“不是的!我……”
锦涵话音斗转:“难道你不记得以前……”话到一半却是不愿继续说下去了,眼中露出一丝疲惫之色。
锦雪娣脸色一白,沉默片刻后,缓缓道:“我怎么可能……会不记得……”
兄妹俩离开后,锦彦无奈地摇了摇头,只得继续拿起手边的文章翻看。林子翼的文章显然也是按照主考官中意的行文方式来的,开头仍然是那些场面话,不过到了中间部分,笔锋陡然一转,开始切中时弊,着力于论述当下戎狄与景国纠纷。锦彦细看下去,其中提及“从民心深入,通婚嘉奖”等字样。
通婚嘉奖!
锦彦瞳孔骤然一缩,情不自禁地用左手死死攥住右手小臂。忽然,他有些无力地向后一倒,眼神开始有些涣散。
说起来,那只白鸽也差不多该到目的地了吧……
雍凉。
一条阴暗的老巷中,两匹黑鬃宝马中正驾齐驱着。空中忽然有一白色物体掠过,骑于右侧宝马上的那人立刻张弓搭箭,只听“嗖”的一声,那箭脱弦而出,接着箭穿过一个血淋淋的东西掉落下来。那人伸手握住箭尾,没让鲜血弄脏自己分毫。定睛一看,才知那血淋淋的东西是只白鸽,白鸽腿上系着一个信笺。那射箭之人看到信笺时眼神倏然一凛,随即立刻将那信笺拆开查看,看完后又冷笑一声,将握着信纸的手轻轻一拢,再张开时信纸已化为粉末,随风而逝了。
因着小巷背光,又将近日落时分,不大看得清马上两人的穿着样貌,待到二人骑马行到大路上时,才得以观赏两人全貌。只见那二人皆穿着一身黑色劲装,用黑布遮住了头脸,只露出两双眼睛。虽看不见样貌,但从眉眼周围的纹路可以大致推测,刚才那个射箭之人是位老年男性,眼角周围已然布满了皱纹,还有一些细碎的银丝三三两两地露在黑布之外;旁边那个是位年轻女性,生了一双妩媚的丹凤眼,想必容貌也差不到哪儿去。
两人就这么骑着马,缓步行着,看着十分悠闲。那左侧的女子却突然咯咯笑了两声,开口的声线带着几分魅惑的寒意:“那小东西还真沉得住气。”
右侧的男子声音低沉,带了几分口音,道:“能灭我戎狄,小崽子自然精明的狠。”
那女子仿佛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止不住大笑了起来,待到笑够了,才缓缓开口,语气中似有若无地带了几分残忍:“再精明也没用,耗也得把他给耗死!”
男子未再接话,只是随手将那穿着白鸽的箭羽往路旁一抛,看似轻而无力,实际却暗含力道。路边一只伏在庄稼上啃得正香的蝗虫被箭尖猛地穿过,定在泥地中。落地时似乎是没死透,还颤微微地蹬了几下细小的后肢。
马蹄声渐行渐远,最后那两个黑衣人融入了如血的残阳之中。
三日后,正是殿试前八名面圣的日子。每年这个时候,朱雀大街上总要敲锣打鼓一番。百姓们站立在街道两侧,四下张望着,约莫是想亲眼目睹一下这八位文曲星的风采。最风光、最引人注目的自然是前三名,依景国礼法,状元、榜眼、探花分别会加上不同级别的冠冕,御赐马匹为无一丝杂毛的纯白色良驹。四至八名依次呈长龙状列于其后,他们未加冠冕,所赐马匹也仅仅为朱红色骅骝,略次一等。因着这么一条行进的队伍,朱雀大街一时间人声鼎沸,这八人风风光光的在百姓的簇拥下入了宫。
锦彦早已在太承殿内等候,八人陆陆续续进殿拜见。锦彦坐于上首,面不改色地侃侃而谈诸位如何寒窗苦读,如何才华横溢,实乃国之大幸。面试内容也多为国家如何,百姓如何。因每年皆是如此,故而一套流程走得十分顺利。面见皇帝,八人表现不一,有人神色自若,滔滔不绝;有人紧张到瑟瑟发抖,开口结结巴巴。
每年总有那么几个言行举止和文章所作水平全然不符的,连前八名里都鱼龙混杂,那二百三十五人之中就更不好说了。然而只要言行不过于放浪堪比地痞流氓,锦彦自然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给个闲散官职打发就行。毕竟,人至察则无徒,若是朝中每个官员都洁身自好、大公无私,也不知是福是祸。
所谓治国之道,若是只尊崇公正至上,自以为大义凛然是个千古明君,那无异于逞匹夫之勇。明国理,需懂制衡之术,即为权衡;对取舍,可以功利为先,即为服众。古有阴阳八卦,六易之道,今朝堂之上亦有贪欲廉洁,昏聩清明,两相对峙,国才能长久。帝王之位是为掌控大局之位,面对百姓之言,或发自肺腑,或阳奉阴违,只相安无事,何乐而不为?
一轮交谈过后,这八人该官居何职,锦彦心中已有定数,不过按例需得明日由八名礼官携圣旨与相应官服官印去往八人居处宣布结果,倒也不急于一时。
至于林子翼……
锦彦神色无波地看着八人又陆续退出太承殿,末了,附耳在阮常胜耳边说了些什么。阮常胜听罢一点头,也行了个礼从偏门退了出去。
那八人出殿后自觉三两成群,只林子翼独自一人被孤立在了中间。正下着台阶,那前三名忽然凑到林子翼身边,将他围在了中间。
那状元装模作样地客气道:“左丞相公子别来无恙。”其中“左丞相”三个字口气极重,颇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在里面。
林子翼神色无异,温声回道:“状元郎客气了。”
“公子自小为楚王殿下伴读,当真是十分辛苦。”探花也在一旁装腔作势。
榜眼随即道:“然公子又需抽时间刻苦读书,真是自愧不如。”
林子翼只是回以温和一笑,向三人做了一揖,道:“在下愚钝,远不如三位才华横溢。”说完也不与这三人多加纠缠,径直向青鸾殿的方向走去。留下的三人各怀鬼胎,眼中鄙夷与不屑之色表露无遗。
青鸾殿议事厅内,锦涵正安安静静给先前那本《礼记》作批注,一旁锦雪娣却是坐立难安,手中一本《女诫》折腾着来回翻了几遍,仍是不够,又将书整个倒过来又翻了一遍。锦涵看她心不在焉的样子,知道她在急躁什么,也不抬头,就着那本《礼记》,边批注边道:“子翼兄在太承殿面见皇兄,这会儿该结束了。”
锦雪娣闻言,也不打算跟那本《女诫》过不去了,直接把书往旁边一扔,凑到锦涵跟前,问道:“唉,锦涵,你说皇兄会不会喜欢子翼哥哥呢?”
这时锦涵刚好写完一段批注,慢条斯理地搁下毛笔,抬头瞟了她一眼,道:“或许吧。”
锦雪娣“哦”了一声,似乎对这个答案不大满意,又不死心道:“可是我觉得皇兄一定会喜欢他的嘛!”
锦涵伸了个懒腰,懒洋洋道:“是啊,是啊,毕竟林公子那——么——优绣啊。”
锦雪娣一听这话,当即脸红的像个熟透了的苹果,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忽然一个小太监跑了进来,道:“两位殿下,左丞相公子来了。”
话音未落,锦雪娣立刻整了整自己的衣服,又将一旁的《女诫》拾起来,捧回去拜读了。锦涵却是直接将《礼记》推到一边,以手支颐,饶有兴味地等着看好戏。
林子翼入殿后先行了个礼,道:“两位殿下。”
锦涵道:“子翼兄何须如此,请。”说罢就有宫女端了茶水上来。林子翼顺势坐在了锦涵所指的座位上,刚好是在锦雪娣对面。林子翼一抬头,恰巧撞上锦雪娣偷偷看过来的目光。林子翼回以十分温柔的一笑,小公主立刻紧张的不知道四肢该往哪儿放,只好与他点头见礼。
锦涵好整以暇地看着二人之间的互动,半晌,对林子翼道:“对了,还未恭喜子翼兄考入进士。
林子翼道:“多谢殿下。”二人就这样你来我往地寒暄着,对面的锦雪娣目光在二人脸上不停地游动,也不知道心里在想些什么。正在此时,刚才那小太监又跑了进来,道:“两位殿下,阮公公求见。”
锦涵一愣,随即立刻道:“快请进来。”
小太监便将阮常胜引入殿内,阮常胜先向锦涵锦雪娣行了个礼:“两位殿下安好。”又转身对林子翼道:“林公子安好,奴才此来是想请您移步御书房,陛下十分中意公子的文章,想与您详谈。”
林子翼温声回道:“有劳公公传话。”遂起身同锦涵锦雪娣告别。锦雪娣显得十分高兴,两眼放光,对林子翼说了声“加油!”还用手做了个打气的姿势。林子翼失笑,对她作了一揖后,转身跟阮常胜出了青鸾殿。
林子翼离开后,锦雪娣做了几个深呼吸,这才把面上未消的红霞褪去了一些,盯着门口半晌,忽然伸出手指掐算着什么。锦涵看了她一眼立刻明白这是在干什么,打断她道:“别算了,还有十七天。”
锦雪娣奇道:“你怎么知道我在算什么?”
锦涵将两手交叠,背在脑后,慵懒地答道:“还能有什么?大婚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