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龙）江柳共风烟》青麟背上王六郎

2、铁拳头

　　1.铁拳头

　　狄青麟来到江南已过两月。
　　离开京城时，恰逢三月十五。
　　风清日丽，和风煦煦，初春难得的好天气。
　　那日，亦是他十六岁的生辰。
　　他游历江南各处后，在梧州一家名叫“江南好”的客栈落了脚。
　　这名字出自白居易的诗句。
　　江南好，风景曾旧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
　　狄青麟觉得这名字取的好极了，他看见这名字的第一眼便决定要住在这里。
　　江南好的菜色多样，从南到北，只有你想得到的，没有你吃不到，就连那沿海，西南各地的菜色在这里都能见到。
　　狄青麟以前从未见过有人将蝉蛹，知了炸了直接下酒，他见过以后，也决定以后绝不吃这东西。
　　有好菜，自然要有好酒才够味。
　　不论是香醇柔绵的女儿红，甘香醇厚的花雕，清纯甜美的竹叶青，亦或是火辣爽口的烧刀子，此地都能喝到，而且都是最好的。
　　最令狄青麟叫绝的是此地居然有大漠边关才能喝到的葡萄酒。
　　葡萄美酒夜光杯。
　　好酒好菜，狄青麟对此地更是喜爱。
　　除此之外，他对此处的客房亦是十分满意。
　　当他第一眼看见客房时，他就知道自己的选择并没错。
　　他需要做的只有享受。
　　享受这用大把银子买来的舒适与满意。
　　自从半月前住进了“江南好”，狄青麟便再没有离开过。
　　他对人虽是疏离冷淡，但出手极为大方，让这里的伙计赚了满盆，都争相抢着给狄青麟引路送饭端茶送水。
　　狄青麟亦不在意引路的人是谁，在他眼中，所有人都看上去差不多。
　　该有的有了就行。
　　伙计们都知道狄青麟的习惯，每日天刚亮，狄青麟便要下楼用饭，早早的就准备好了他喜欢的菜色和一壶女儿红，摆放在靠窗的桌子上。
　　他们甚有默契的一人一次去叫狄青麟下楼用饭，倒也不哄抢，极有素质。
　　狄青麟对他们也十分满意，打赏自不会少。
　　狄青麟高兴，伙计们也高兴。
　　皆大欢喜。

　　五月廿三。
　　天才刚亮，狄青麟就已醒了。
　　他是个从不赖床的人，若是醒了，便不会再多躺一刻。
　　他盥洗过后，穿戴好衣物，便立在窗边。
　　天空灰蒙低沉，黑云欲催，远山尽头，天地连成一线，没了分别。
　　今天怕是要下雨了。
　　进入四月的江南，本就是多雨的。
　　雨，是江南特有的雨。
　　梅子时节雨。
　　温柔的雨丝就像是情人细腻的缠吻，缠缠绵绵，无休无止。
　　狄青麟在窗前立了一阵，忽地，房门被人扣响。
　　他拉开门，已有伙计在门口等着。
　　粗布的衣裳帽子，清秀好看的脸，讨好的笑。
　　这还是个少年。
　　狄青麟淡淡道：“走吧。”
　　他从不问一句多余的话。
　　伙计有个名字，叫小七，一二三四五六七的七，但狄青麟或许永远都不会知道。
　　这不是一个值得狄青麟记住的名字。
　　小七笑着跟上狄青麟。下楼时，狄青麟忽地问道：“此刻，有人来了吗？”
　　往往狄青麟下楼时，堂子里空无一人。
　　小七道：“有。有一个身高六尺，带着刀的大汉已经在用饭了。”
　　狄青麟似是笑了：“今日，几月初几？”
　　小七疑惑，但还是如实答道：“五月二十三。”
　　狄青麟便不再说话。
　　两人下到堂子里，果然如小七所说，一个壮硕的汉子已经在用饭了。
　　而且饭量还不小。
　　狄青麟来时，那桌菜已经所剩无几，酒坛也已经空了。
　　小七引着狄青麟到他平常钟爱的位子坐下，菜色是狄青麟喜欢的，酒也是狄青麟爱的，小七道：“公子您看还有什么需要的吗？”
　　狄青麟扫了一眼桌面，道：“没了。你下去吧。”
　　他将一锭碎银放到桌上。
　　他一直都是个大方的人。
　　别人让他高兴，他就让别人高兴。
　　小七笑的更欢，抓了银子，道：“公子慢用。”
　　狄青麟淡淡应声，他先给自己倒了杯酒，然后便看着窗外。
　　窗外是流经梧州的一条涓涓小河，河道两旁是白墙黑瓦的民居，河面上有扁如柳叶的小舟往来。
　　这是狄青麟喜欢的风景，他已看了许久，还是看不厌。
　　他在看风景，亦有人在看他。
　　那壮硕的汉子盯着狄青麟看了好长一会儿，狄青麟都不曾察觉，或者说是，不想理睬。
　　他并不认得此人。
　　那汉子猛地一拍桌子，桌上碗筷飞腾，叮当作响，声似洪钟：“小二！”
　　小七连忙奔了过来，客气的问：“诶、诶、客官有何吩咐？”
　　那汉子沉声道：“你们这里有没有一位叫狄青麟的客人？”
　　小七一愣，道：“客官，不好意思，入住的客人我们并不知道来历和姓名。”
　　那汉子蒲扇似的大掌朝小七挥了过去。
　　小七苍白着脸，看着那只大手朝自己挥来。
　　但，那巴掌只是轻轻贴在小七脸上，带动的劲风吹的小七头上的帽子都掉了，那汉子缓缓笑了：“想起来了吗？”
　　小七不敢动，心道今日真是出门撞了邪，冷汗潸潸，但他真不知道，从何想起？
　　小七颤声道：“客、客官，我是真不知道。”
　　那汉子眼一瞪，作势又要发威，却听一道疏离淡漠的声音传来：“你要找狄青麟？”
　　汉子转头望去，说话的人穿一身雪白衣衫，不染尘泥，脸上带着冷冷淡淡，似笑非笑的神情。
　　汉子道：“对，我要找他。你认得他？”
　　狄青麟仰头喝完杯中酒，将空掉的酒壶抛给小七，道：“替我重新上壶酒。”
　　小七接住酒壶，如闻大赦，一迭声答道：“诶，好，好，客官稍等。”脚底抹油，溜了。
　　很快，酒又上来了。
　　狄青麟道：“我不止认得他，我还知道他在哪里。”
　　汉子两眼发光，哗的起身，就像一座山般，挡在狄青麟面前，道：“带我去找他！”
　　狄青麟摇摇头，道：“不急不急。”
　　汉子两眼一瞪，作势又要发怒。
　　狄青麟悠然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你又何必急着要走？”
　　汉子一愣，道：“你就是狄青麟？”
　　狄青麟道：“我就是。”
　　汉子仿佛不信，又问道：“四月初四，你在哪里？”
　　狄青麟望向远方，道：“我记得这天下了一场大雨。”
　　那汉子脸色一变，咬牙道：“是下了一场大雨，一场血雨！”
　　一场人血飞溅而出的雨！
　　狄青麟叹气道：“那场雨湿了我新买的衣服，脏了我的手，我本已是怒极，但想不到却有人这时候来触我霉头。”
　　汉子脸色更是难看，声音也跟着颤抖，能让他这般雄壮的汉子害怕的事情并不多。
　　狄青麟却做到了。
　　汉子嘶声道：“沈三娘、沈三娘……”
　　狄青麟仿佛已经陷入回忆，他脸上露出一种很是奇怪的神情：“你说的这个女人我记得，她站在雨中对我笑，很好看的那种。”
　　汉子咬牙道：“她本就是个很好看的女人。”
　　狄青麟结束回忆，淡淡道：“但我讨厌自以为是的女人。她以为所有男人都会倾倒在她的那张脸和身子之下，就像你一样。”
　　汉子颤抖着身体，他的怒气已经无法遏制。
　　他还记得分别时沈三娘的笑脸，那么鲜活，那么美丽，可谁知那一别，竟是永诀！
　　狄青麟看着他，忽地一笑，道：“她不过是头人人都可以上的母猪，难为你这么伤心了。”
　　汉子的双眼就像是要把狄青麟盯出个洞来，眼中有着深沉的恨！
　　狄青麟不以为意：“她是山西好汉帮帮主高大刀的女人，却和你有一腿。能和你有一腿，肯定也能和别人有一腿，她不过就是只欠操的母猪。”
　　汉子想不到能从狄青麟嘴里听到这般下流不堪的话语，双目一瞪，一拳挥了过去。
　　狄青麟没动，这一拳挨着他的耳边擦了过去，汉子的脸色却已经变了！
　　他对自己的拳头很有信心，但，他居然打偏了！
　　狄青麟倒了杯酒，望眼门口，道：“你和高大刀什么关系？”
　　那汉子身子一震，又是一拳挥了过去，狄青麟稍稍偏头避开，又问道：“这双拳头，你应该是那个铁拳头了。”
　　铁拳头是他的拳头，也是他的名字。
　　他的拳头就跟铁一样重，一样沉！
　　铁拳头一击又是不重，冷汗已经流下，从没有人能躲过他的拳头，但狄青麟却已经躲开两次。
　　铁拳头不说话，手上的拳头连连挥出，狄青麟身子不动，却可以连连避开。
　　铁拳头的冷汗越来越多，狄青麟却是一派悠然，他还能倒酒，喝酒，谈笑风生：“游戏也该玩够了。”
　　铁拳头还未回过神来，一抹白光便在眼前一晃，他只觉喉头一凉，一阵血雾喷溅，就如同，下了雨。
　　狄青麟还是没动，他看着铁拳头如山一般的身子倒下，扬起一阵灰尘，也只淡淡的道：“伙计，给我换个位子。”

　　狄青麟又坐在窗边的位子喝酒，依旧望着窗外，窗外有白墙黑瓦，流水扁舟。他神情疏离，眉目间隐约带着睥睨尘世的傲气，若不是地上铁拳头没有闭眼的尸体，方才那一幕不过就是场梦罢了。
　　他朝躲在门口的小七招了招手，小七堆着笑走了过来，只是那笑，比哭还难看：“客官，有什么吩咐？”
　　狄青麟给了他一些银子，道：“你去门口等着，若是看见手里拿着红布的人，就对他们说，狄青麟已恭候多时。”
　　小七收了银子，扯扯嘴角，这个杀人比喝酒还悠闲的少年他真招惹不起：“是、是、小的这就去，这就去。”
　　他一溜烟跑到门口等着去了。
　　狄青麟喜欢听话的人。
　　他喝了几杯酒，看向窗外。
　　窗外是他喜欢的白墙黑瓦，流水扁舟。
　　楼上，下来两人。
　　年纪和狄青麟差不多的两个少年。
　　一个身穿紫衣，贵气非凡，丰神俊秀，手拿折扇；一个身着青色绘云长衫，眉目如画，温润清丽。
　　两人对堂中的尸体也毫不惊讶，捡了狄青麟对面的位子坐了下来。
　　两人点了些清淡的小菜和一壶酒，便低声交谈起来。
　　“那个是铁拳头？”
　　“嗯。他的拳头很硬，能啃下来的不多。”
　　“铁拳头和高大刀是好兄弟？”
　　“是。四月初四，山西好汉帮尽数被灭，血流成河，帮主高大刀不知去向。”
　　“是谁做的？”
　　“狄青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