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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神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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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位这是到哪里去呀?”
这地界,连山岩的石头都是黑的。视线穿过一片片阴翳,站在崖顶的是一位背着竹篓的老人。
虞丰把手摆成喇叭状放在嘴边,问:“老人家,这么晚了,您又去哪里?”
老人抬起手上握着的叉子,向山深处指了指:“我到山里捉蛇!这蛇晚上才有,今晚月亮好,不去就浪费咯!”
虞丰道:“您还是回去吧!山中危险,正闹山鬼呢!”
老人挥动着手臂摆了摆手:“不怕!我在这里这么多年了,山鬼找谁也不找我!再说,不捕蛇,我靠什么营生?”
虞丰还想再说什么,老人已经摇摇晃晃地向山中走去,手中捕蛇叉被他当作登山拐杖,点在山路上的声音在空谷里听得分明。
“不必拦他。”云生道,“这老者身体佝偻,步伐却稳健,当是个熟手。”
“那我们?”
“先到溪边休息,待明日天亮再继续寻路。”
“也好。”
二人听着水流的声音,沿上山路往旁侧走,没走多久便到了溪边。他们聚起木枝生了火,又吃些干粮,坐在火堆旁休息。
虞丰咂咂嘴,道:“我们明天可以烤鱼吃。”
云生问:“你带了钓竿?”
“用不着钓竿。”虞丰眼中有跳动的火苗,一派神采飞扬,“我师父能用剑气把鱼炸出来,一炸便是一二十条,比垂钓省事多了。”
“那便有劳你了。”
“不劳我。”虞丰笑道,“我不会啊!”
“……”
虞丰赶紧解释:“这可不怪我。我嚷嚷要学,师父总也不教,我还没缠够,师父就丢了……”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把脸埋进膝盖里。云生叹了口气,问道:“你师父是如何丢的?”
“五年前,重阳节那日,他忽然说要去拜访一位故人,留我一个在家里。从那天起,他就再没有音信了。”
“他可有提到往何处去?”
“没有。”虞丰回忆道,“我只知道他很高兴,还说故人最爱吃桃花酥,他会买一些桃花酥回来分给我……”
云生道:“桃花酥?那是卞平特产。”
虞丰惊道:“卞平?你是说,我师父的故人在卞平?”
云生点头:“确有可能。若你师父来到卞平城失踪,等你回去,不妨找找线索。”
卞平,卞平……
虞丰心下五味杂陈。
他自小无父无母,四处流浪,幸而七岁遇见了师父。师父也确实如师如父,收留他在身边,五年间朝夕相处,一刻也不曾分离。直到十二岁那年,师父重阳节离家访友,从此却再无踪迹。
这五年间,无论在哪里闯荡,他没有一日放弃寻找。从一开始满怀希望,到后来渐渐麻木,天高路远,人海茫茫,谁能找到一个失去消息的人?
到今日,他早已不抱希望了。若有缘,或许明天就能见到,若无缘,怕是此生也再难相见。孰料,却在此时此刻抓到一点线索。更何况,卞平城还如此之近……
真的能找到吗?
如若真找到了,要对师父说什么?如若希望再一次落空,又会有多遗憾?
亦有可能,找到时发现师父已然不在人世……
许久,虞丰道:“不急不急,师父一定不会丢的。他还有那么多功夫没教给我,我还没学会炸鱼……”
云生忍不住道:“你师父不在,你又不会,明日吃鱼从何谈起?”
“云哥你也会剑气,我这不是想让你试试嘛。”
云生忍了又忍,才勉强让语气保持平和:“……我世代家传剑法,不是用来炸鱼的。”
“胃口当前,要那点矜持做什么?要我说,你们富贵人家就是麻烦——”
“你不明白!”云生忽然激动起来,提高声音打断他,“我与你不同。”
虞丰愣了,云生也愣了,空气安静,只听到火星在柴火中爆溅的声响。
云生首先恢复理智,垂着眼向虞丰道歉:“抱歉……我没有看轻你的意思。”
虞丰也连忙摇头:“没关系。我打小就是孤儿,你们这些家族门楣的荣光意味着什么,我确实不太懂。”
“我非是在意所谓荣光,只是不愿有辱家风。”云生眼望着火堆出神,言语不自觉从口中流出。
“我已经没有家了。”
*
臻元散人师徒走出山神庙,重新回到昨日的那家客栈歇脚。今夜,村落仍是热闹异常。自从告示张贴之后,从四面八方来卞平城捉山鬼的人,一天比一天更多。
与昨天不同,那间客栈如今乱糟糟的,虽人满为患,但毫无秩序,吵嚷不绝。来到门边一问,才知道客栈老板忙着给女儿杜晔办丧事,自己没来张罗,店里只留了三两个伙计,根本忙不过来。恰逢这几日外来侠客云集,一晚两晚的待客量比寻常一个月还多,老板也不舍得关门,只好这么将就开着。
看看店中乱糟糟的场面,师徒二人从屋中出来,站在相对安静的马厩旁谈话。
汶晏道:“师父,怎么办?我们今晚怕是没地方睡了。”
臻元散人重新戴上兜帽,坦然一笑:“你我师徒二人还需什么客栈?以天为被,以地为席,浸润天然之力,才能早日得道修仙。”
汶晏翻了个白眼:“哦,是谁昨天非吵着要住上房的?”
“咳,为师年齿已高,若有条件还是不要勉强。”
“师父。”汶晏好奇地问,“你到底多少岁了?我生下来就被你带着,但你好像一直都没变过……”
这个问题汶晏从小到大询问过许多回,总被臻元散人搪塞过去,今天却不同。许是因为见到了句芒山的图徽,那个千年间驾临此地又无故消失的山神,冥冥之中,臻元散人总觉得自己非答不可。
“——有八十余岁了,具体为师也记不得。”
“八十!”汶晏差点跳起来,马厩里吃草的马都抬头看了看他,“师父,您是仙人呀!”
“到我句芒山修行者,只要入得门道,永葆青春并不罕见。”
“那要是入不得门道呢?”
“修行数十年,无功而返者亦不可胜数。少时离家,回到人间已是白发苍苍,物是人非又一事无成——”
“那还是算了。我这么笨,肯定无功而返。”
“你还不相信为师的眼光?”
汶晏道:“我是不相信我自己。青春就那么几年,赌到深山老林里,万一浪费了怎么办?我还想和姑娘们——”
说着,他担心师父又要骂他修道不虔诚,赶忙改换语气:“不过要是真能成功,就能永远保持我现在的年轻俊朗,那也是万中无一的美事。”
臻元散人左顾右盼:“谁年轻俊朗?为师怎么没看见?”
左前方忽然来了一个人,出声道:“——臻元散人?”
那是个年轻后生,正是昨天客栈里,和村民、杜晔等人同桌讨论妖尸的外来人。更早在城门告示处,他因不相信山鬼的厉害而被人群起攻之。
“我知道你,你是方糖。”
“师父,人家是李溏。”
“前辈。”李溏没介意臻元散人的粗线条,忧心忡忡地向他们二人行礼,“敢问妖尸的事怎么样了?”
臻元散人道:“已经托朋友去查了,我们在这里调查些别的线索。”
李溏叹道:“我总算知道妖尸多凶险,我是不敢去了。不过我可以帮帮前辈的忙,敢问前辈调查什么线索?”
臻元散人问:“有关此地山神的事,你可知道?”
“我并非本地人,不过——有个朋友,他或许清楚,你们也见过。”
李溏带着他们,穿过围在柜台前的一层层人群,从楼梯走到客栈二楼的客房,推开上手第一间屋门。屋内不是旁人,正是那天与他们同桌的虬髯大汉。
“道长,小道长!”原本坐在桌前的男人立刻站起身,向他们二人行礼。
那村民是个本地人,名叫许海。自家位置离西方的荒岩山较近,见识到妖尸的厉害后,说什么也不愿意回去,非要在客栈跟外来侠客们挤在一起。
“山神庙?”听了他们的来意,许海摸着下巴思索起来。那反应,好像是听到了一个极陌生的词。
李溏解释道:“对,他们想问问,此间的山神庙为何破败。”
“为何破败?具体我也不清楚。我只知道那山神庙已经许久不显灵了,谁去求神拜佛都没用,所以才不知不觉变成那副破落样子。”
每一地方都有自己的神明,负责看护水土,保护一方百姓。一般而言,百姓们对神明的信仰很虔诚,因为神迹的显现是肉眼可见的。他们聆听人们愿望,救济苦难,甚至偶尔还会现身……虽然谁也说不清当地神明姓甚名谁、样貌如何,但人人都知道,确有这般无上的存在。
——也就是说,像此地山神庙那样破败无人,是极少发生的事。臻元散人游走江湖多年,这也是第一次见到。
汶晏问:“山神不显灵,为什么?”
许海道:“这我们就不知道了。许是这位神仙怠懒或者轻慢?既然不打算护我们,也不怪我们不给他上供。”
臻元散人低着头,默不作声。他虽然不知道那位前辈究竟是谁,但在他句芒山能得道成仙的人,绝不会如此不负责任。
一定是出了什么问题。
“道长,小道长,那山神庙虽然在我们徐家村,但日常看顾管理都是卞平城中的官家负责。你们要是想了解详细,不如到城里问问。”
“好。”臻元散人起身,“我们到城里问个清楚。”
汶晏拉住他的衣袖:“等等师父,我们今晚住哪儿啊?”
李溏道:“前辈可是无处可住?我们这间厢房可以让给前辈。”
“不必。我们连夜出发——去卞平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