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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第二十六章 林家老小赴鲁江上遇响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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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师礼完毕之后,又耽搁了三五日,林府上下这才收拾妥当,该带走的都装了车运到码头装船,苏州大宅留守的人员也交代稳妥,祠堂库房、内宅家室都落了锁,又在家中多多备置水缸水桶,预防走水。
直到最后,由林之龙、林关氏夫妇俩人祭了路神、水神,这才看着管家洪勇将林家大门关上落锁,然后依依不舍的骑马乘车往姑苏码头而来。
到了码头,自有人接应,众人上了船。林氏夫妇二人一同舟,毅哥儿随着乳母跟随林家姨娘一船,林落落自是随着师傅马真一共渡。林家船队里还跟着两艘兵船,乃是漕运衙门里专门派出的兵,护送林家老小赴鲁。
此次赴鲁,西洋传教士金尼阁因有教务未曾交接完毕,故此未能同行,陪在落落身边的玄冥二老便少了一老。
江南之地河务繁忙,落落她们虽是官船,行驶也颇为缓慢,林落落和马真一同乘一船,数日接触下来,相互之间也就慢慢熟悉了。
初时落落从外观而断,以为这马道士是个肃穆安静之人,一番接触之下,才知道马道士原本是个潇洒诙谐的性子,学识渊博,阅历又广,船还未出江浙,林落落从内心已真正将他当做师傅看待了。
时已孟冬,夜长而昼短,日光晦暗,江上雾气甚重,林之龙怕耽搁上任的佳期,故此仍令船只缓慢行进。林落落在船内闲极无聊,就拿出一本申时行写的《召对录》随手翻看,也算是丰富自己对于明朝的理解。
林落落看书,马真一便在一旁打坐吐纳。这一入定往往需要数个时辰,落落看书之余,看到马道士盘腿直身而坐,双手抱虚置于胸前,双目微闭,就这一个姿势就能坚持大半天,佩服之余,也觉得好奇。心道:这真的管用?
林落落对于中国功夫的印象全来自于前世,从年幼时期各种武侠小说的崇拜,到成年之后各种“伪大师”被揭穿,因此在她的心里,已经把中国功夫和花拳绣腿划上了等号,表演的成分多,搏击的实用少。现在对于马真一,也是半信半疑,甚至疑的成分要远远大于信的成分。
船行虽然缓慢,但日夜不辍,七八日过后,就过了淮安府,进入了徐州的地界。徐州虽然仍属于南直隶,但却是直隶州,已是南北方的分界线。
这一日傍晚,夜色刚起,林落落在舟内正和师傅马真一对弈,忽然听到船外一声巨响,声音沉闷却巨大,马真一忽的站了起来,惊道:“怎么有人放铳?是哪里走水了吗?”说着就起身往船头走去,林落落跟随着师傅走出船仓,站在船头向远处凝望。
他们还未在船头站定,接二连三的又是几声巨响,紧接着就在河对岸的下游远处,火光大起,隐隐还有各种哭喊之声传来。
夜色浓重,再加上河雾厚密,除了火光和声响其他也看不到什么,但马真一面色凝重至极,双目直盯盯的瞪着远处,口中道:“这不是走水的预警,这……”
他的话音未落,一阵大风吹过,河雾为之一散,落落猛得看见就在下游的河岸边,一群百姓模样的人正在拼命狂奔,似乎后边有洪水猛兽在追赶一样,各种哭喊声此时也更加真切起来。
大风过后,雾气又聚拢过来,眼前的一切就重新掩入雾色与夜色之中。
此时林家船队已停止了前进,首尾聚拢起来,两艘兵船横曳护卫在外,大家都是惊惧不定的看着对岸。
有几处灯火由远而近,远远望去宛若飘浮在空中一般。及至近了,众人才看清原来是几盏旗灯,一面旗就有一盏灯,绑在旗杆的高处。
有了灯火,虽然仍晦涩不清,但众人已可模模糊糊的看到对岸的情形。竟是几队军伍,他们将奔跑的百姓撵至河边,然后围聚包围起来。瞧那军伍的旗号队形却不像大明官军。
想必是逼的狠了,有人就开始投河,一人领头,其余人跟着都往河里跳,一时间如同下饺子一般,无论老弱妇孺。
这种天气跳进河里,有的旋即而没,即便会水的也不过折腾几下,便化作几朵浪花一片涟漪。时间没多久,岸上的百姓就所剩无几,但那些军汉打扮的人仍不肯罢休,几轮弓箭过去,便无一活口。
面对如此惨状,林落落面色发白,牙齿咬得嘴唇生疼,马真一道长已经痛骂出来:“畜生、畜生!猪狗不如的东西!王师何在?竟让这帮贼人如此残害百姓!”
而他口中的王师,护送林家的漕军此时就横舟在河中间旗号全偃,一干军兵眼睁睁的看着百姓惨死,丝毫没有任何过问干涉的意思。
林家船队前前后后有七八条船,队伍庞大,标示醒目,他们既然能看见对岸,对岸之人如何看不到他们?等那帮贼人杀尽了百姓之后,列阵河边,灯火高挑,齐齐对着林家船队。
护送的漕军此时才紧张起来,有人大喊道:“快开船,快开船,是徐州的响马,别被他们咬上了!”
这边正在慌乱,那边箭声已起,紧跟着一波箭雨洒了过来,只不过河面较宽,再加上那群贼人似乎毫无章法可言,射来的箭有先有后细弱无力,根本形不成密集攻击,连外围的漕军船都射不到,更不要说内围的林家船只。
可即便如此,林家这边已经是慌乱起来,众人一片大呼小叫,作为护卫的漕军更是不堪,还未等林家船队开动,自己就先开桨摇橹,准备跑了。
马真一大喝一声:“慌什么!”然后一个箭步,从自己的船头跃至邻近的船身之上,然后三纵两跳,呼吸间的功夫就翻身跳上了漕军的兵船,一脚将漕船观望指挥台上的兵士踢倒,随手抢过一副弓箭,稳稳的立在兵船的指挥台上。
他先是观望了一阵,然后引弓射箭,朝着河对岸射去,第一箭却是偏了,射进了岸边的水草内。他双臂圆张,啪啪啪跟着连射三箭,虽有两箭仍是射偏,却有一箭正中一盏旗灯。
还未等对方反应,马道士紧跟着又是三箭过去,有了方才的试射,这下就准多了,他只向有灯火之处射去,射一箭就有一处灯灭。
三箭射完,马真一对着身下那些漕军骂道:“一群蠢材,这时候还不擂鼓吹号,亮出旗号,更待何时?”
见这老道士如此神勇,这些漕军们才醒悟过来,急忙擂鼓升旗,将明晃晃的巨型气死风灯吊起,大大的漕军军旗也高展空中。
对方似乎是惊慑于马真一的神武,也似乎是看到有官军在此也就不再纠缠,纷纷熄灭了剩下的灯火,几队人马转身而去,片刻之间就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漕军的军士一看对方撤离,就又纷纷鼓噪着开船,分明是想早一点离开这是非之地。马真一鄙视的看看左右这帮官军,将手中的弓箭往船板上一撂,阔袖一挥重新跳回林家的船上。
马真一的脚步还未站稳,就有人坐了快舟来请,说是老爷夫人有请。马道士自随他去了林之龙夫妇的坐船。
林家船队开动,随着水流浮波而行,林落落呆呆的望着后方,方才那一切如今已消失的干干净净,夜出奇的安静,那吞噬无数生命的河水仍静静的流淌,仿佛什么也未发生。
此时此刻的林落落心情复杂,她明白自己已经离开了大明最后一处桃源地温柔乡,生逢乱世人命贱如狗的残酷现实用这样的方式向她揭开了面纱,落落终于明白此时的大明,就宛若一个衣着华丽的美女,美丽的衣衫下掩盖着斑斑伤痕,掀开一处,便有一处触目惊心的丑陋。
泪水不由自主的再次滑落,但这次却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了大明。
马真一回来的时候,看到落落仍站在船头发呆,也未相劝只是让春燕拿了件外袍,搭在落落身上。
落落仰面看看师傅,面上泪痕未干。马真一长叹一声,安慰似的拍拍她的肩头。
这师徒二人就这么无言并立,相互沉默。船静静行走,夜色苍茫如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