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中行》陈知予

2、旧事

　　赵聿珂觉得自己是个很不幸的同时又很幸运的人。
　　幼年时期，她爸爸和朋友出门做生意，一走就是十年。中间鲜少回家，偶尔会打电话，一个月一次，有时两三个月一次。但钱是不断的，维持家庭生活的钱，赡养爷爷奶奶的钱，每个月定时汇到妈妈的账户上。
　　赵聿珂对爸爸这个词一度只是一种很表面的领悟，如同现在工作，刚开始推进一个项目，很多不了解的细节，好像是明白了，但说起来也没有真正了悟。
　　妈妈是很矛盾的人。
　　一边被奶奶以“生了女儿”为由时不时的冷嘲热讽一下，一边却又埋怨聿珂是女儿，完完整整的传递。奶奶是不堪和刻薄的，妈妈是软弱的。
　　爷爷则很沉默，不常说话，奶奶常常骂他，他极少回嘴或反抗。但说起来，他也是奶奶那一边的，指靠不住。
　　赵聿珂在这样的家庭环境里生长。
　　从四岁到十四岁。
　　唯一幸运的是他们和爷爷奶奶分开住。尽管她们每周都要固定去住两天。
　　但也好过住在一起。年幼的赵聿珂是这么想的。

　　那是一种怎样的感受呢？
　　成年多年后，赵聿珂还是能瞬间被这种感受俘获，浑身颤栗，想要投降。对命运投降。

　　十四岁以前，她的人生只有书。
　　那个小城市，死寂得没有一丝活力。街边破旧的小店挂着可笑的牌匾，赃物不堪的门面里面是饭馆或小杂货铺，抑或是挂着一些不知哪里进货来的服装店。
　　从小城的一边到另一边，做公车只需要一个小时。
　　城里统共只有三家电影院，连ktv都是她离开的那一年才建了第一家连锁ktv。

　　赵聿珂四五岁时在床底下翻到了一个很大的包裹，找到了里面慢慢一袋子的四格漫画书。
　　是她爸的，后来听奶奶说她爸以前爱看，年轻时收藏的。
　　从西游记开始，赵聿珂把里面两百多本小漫画书看完了。也是那时候她突然有了一种本能，和欲望。

　　小城里有一家图书馆，是私人兴建的，投资兼冠名的人是位名人，聿珂后来发现很多城市都有他建的教学楼，体育馆，图书馆。
　　在那个图书馆，聿珂用苦苦哀求妈妈拿到的五十块钱办了一张图书卡。自此，赵聿珂找到了自己的天堂。

　　天堂是陈旧的，一丝腐朽书页气味的，沉闷的，也是神秘的，广阔的，无穷尽的。

　　她念书很好。一年级过后，从二年级开始一直是第一名。语文数学英语三科统统都是满分，英语是四年级才开始学的。

　　下课后她就去市中心的图书馆看书。看到妈妈快下班就回家吃饭，吃完饭写作业，过后继续看借回来的书。
　　是很神奇的事情，她童年没有去过一次电影院，没和爸妈去过游乐场，没去过其他城市游玩，也没有去过百货店买新衣服。她只有书。读了一本又一本。
　　很多都是读不懂的，百年孤独看了两个多月勉强看完，依然不知所云，黑塞的书倒是略微有趣的，但依然懵懵懂懂。呼啸山庄和飘这类书看得最快，津津有味。还有武侠小说，侠客雪夜也行数十里，斩首不留名。
　　她看着这些书的时候，仿佛觉得自己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她有了新的生命。
　　在学校里没有要好的朋友，因为女同学们谈论的那些新衣服，零食，父母带去别的城市游玩的话题统统插不上嘴，男孩子们爱聚在一起说大话，更没兴趣。
　　回家里妈妈总是在絮絮叨叨，说奶奶和姑姑瞧不上自己，又说妈妈朋友李阿姨家里的事情，或者是厂子里的事情。
　　读书是唯一的慰藉。但她不知道何时才能长大，何时才能离开这个压抑的小城市。年纪不过十多岁的她，已经渐渐有了意识，自己是早晚要离开这里的，一定。离开家里，离开这个小城，离开所有人。
　　从小学到初中二年级。一段漫长的几乎静止的时间。
　　赵聿珂从一个普通小学优等生变成了一个普通初中优等生。依然拿年级第一，依然没什么特别要好的朋友，依然靠看书来压制蠢蠢欲动的自我。

　　直到升初三前的夏天，她多年未曾谋面几乎快忘记的父亲出现了。
　　出门做生意一走就是十年，再也没回来过的男人，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