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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生长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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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阳是小地方,光荣牺牲的刑警安息在公墓里,一块石碑加上几颗功勋之星就是所有,再多的排场做不出来,也没有必要。查亦鸣吹着和煦的春风,对照片上的父亲鞠了一躬,开启一年一度独属于父子二人的时间。
周玉已经离开了。至亲的关系也有区别,父子、母子、夫妻,每种都不一样,周玉会先跟她的丈夫独处一段时间,然后查亦鸣再来。他皱皱鼻子,开口道,“我过得挺好的。”
“去年秋天被老妈吓到过一次,还以为她要去那边找你了,不管她想不想吧,反正差点,我还看到了病危通知书呢,贼吓人……她刚才应该跟你说了吧,那我就不讲了,希望没下次了。”
“不过她退休还有几年呢,前几天我听她在电话里喷人,是不是更年期要到了,我最近都不敢跟她掰扯,没你在都没人帮我分担点火力的……”
查亦鸣说着,遗憾地喟叹,“我又有秘密了。”
“我追到喜欢的人了,但我不敢跟她说。也许我在上大学之前都没办法说了。”
少年沉默了顷刻,然后笑,“老爸是不是想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我倒是可以跟你讲讲,反正你现在又没办法冲出来揍我!”
庆幸这点真缺德啊,但查亦鸣确实是开心的,他开始释怀父亲离开这件事情,不是说不难过了,而是不再单纯地痛了,把痛的力气用来破茧,坦白过后,遗憾也变成了新生的力量。
“不是什么突然看上的人,是跟你一直提到的,小路,路又言……别骂我啊,没办法,我就是……”
就是喜欢他。
“以后不知道会怎么样,反正我想要和他一直在一起。明年高考,我们要考到同个城市吧,他学编导,我上警校,应该会顺利的。”
应该。
查亦鸣的笑容淡去,眉眼间凝起沉默的雾,越发有照片上制服男人硬朗英挺的模样。
“其实……我最近有点犹豫,到底还要不要当警察。这话我只跟老爸说了啊,地球上没别人知道了。我就,怎么说呢,害怕会重蹈覆辙……?”
像在立flag,挺不吉利,查亦鸣瘪了瘪嘴,“万一,我是说万一我光荣了,老妈怎么办啊,路又言又怎么办。”
失去爱人,路又言会不会像周玉一样,半夜在阳台上抽烟,凝视远方黑色的大海。会不会习惯上用工作麻痹自己,会不会在某个瞬间觉得累到不能自已,会不会在接近死亡的瞬间反而觉得宽心?
他不敢多想这些事情。
“唉,不管了,反正还有一年,还能混…不是,还能再考虑一年。”
“下半年要开始篮球联赛了,如果能打出省,要打到明年年初,那时候就高三了。时间还挺快的。”
突然不想过那么快了。查亦鸣数了数,四月有双月考,五月路又言生日,六月开始集训,有事做固然好,但这样会显得时间过得更快吧。
最后他还是挂起一抹向阳的笑。
“下次要带奖牌过来了。”
这一年查亦鸣没有在父亲的碑前呆太久,下午来,傍晚走,站在家门口前被晚照的光膜笼罩。他没过脑子就走了几步路,按的是隔壁的门铃。
门开了,查亦鸣的问句还没出口,杨静直接道,“找小路啊。”
查亦鸣:“啊,嗯。”
杨静:“小路在你家呢,放学就过去了。”
查亦鸣脚底抹油地往家迈,进门见周玉不在,有颗脑袋陷在抱枕和沙发缝的夹角里,听到动静拧过来看到他,眼睛半眯着,快要睡着。
查亦鸣:“我妈呢?”
路又言:“局里有事走了,说你晚饭自己解决。待会去我家吃。”
查亦鸣走过去把那双脚丫子拎起来往里挪了挪,给自己腾出一块地方坐。路又言随即把两只腿抬起来了,查亦鸣都没来得及以为他要躲,一单一双的眼皮合了合,小腿搭在了他的大腿上。
路又言的额发蹭得有些乱,显得毛绒绒的,查亦鸣强压着上手揉两把的冲动,勾起坏笑道,“路同志,学习态度良好啊。”
那不然呢。路又言不想在今天对他嘴欠。他瞄了眼他的脸色说,“回来得挺早。”
“想说的都说了,也没必要呆很久。我跟我爸提起你了。”
路又言把脸转一边去嘀咕,仗着他没法反对咯。
查亦鸣:“今天有啥好玩的没有?”
路又言:“公布春游的地点了。”
查亦鸣:“爬山呗。真无聊,不如打球。”
路又言:“你脑子里除了打球还有别的吗?”
查亦鸣:“有。你啊。”
路又言:“……”
查亦鸣:“想要什么生日礼物?”
路又言:“还早呢。”
查亦鸣:“不早,就俩月了。”
路又言:“在那之前……”
路又言抽出手机敲了敲屏幕,“沈闵州最近有点不对劲。”
查亦鸣哦了一声,哦得阴阳怪气。
“他能有多不对劲,多错了两道选择题还是怎么地。”
“什么毛病,你跟他有什么问题?”
“没问题啊!“
“嫉妒人家长得比你帅成绩比你好?”
查亦鸣扭头。
“别跟我说你在吃醋?”
查亦鸣哼了声。
还真是啊?路又言好无语,“这有什么好吃醋的,董昕依在那口嗨你也跟着信了是吧,不是,他——”
“他他他。你提他比提我还多了路又言。”
气氛刚好到这儿,路又言顿了几秒,小声道,“你说我们这样的……算什么呢?”
“什么算什么?”
“就是说,如果哪天咱俩掰了——”
“诶诶诶!打住,路同志,说什么呢?不许这么比喻!”
“是说沈闵州,我最近觉得,他对男的女的阿猫阿狗和路边的一棵树好像都是一样的。”
“他是这样的。”
“他这算,无性恋?”
“是吧。”
“那我们呢。”
那我们就一定是同性恋吗?
查亦鸣反应过来他刚才想问什么了:
如果哪天咱俩掰了,是不是还会跟女生在一起?
“想那么多干嘛。”查亦鸣在他腿上拍了一下,目光描摹过他的小脸细胳膊,低声道,“你知不知道人类其实只有一种性向?”
“什么?”
“心之所向。”
换做往常听到这种不知道哪里学来的台词,路又言该翻白眼了。但此刻他仔细想想,这个形容,难道有错吗?
查亦鸣又说,“别想那么多。”
纠结那些定义没有意义,还不是眼神一碰,心脏一跳,脚一抬,整个人就跟着走了。对方是怎样的谁,都差不多步骤。
路又言确实是在进步的,这些话放在从前,他压根不会从心底拿出来跟人讨论,好像曝到光下是令人羞耻的事情,而现在他能逐步探索般地探讨自己和查亦鸣的关系了。
以及,从共同的熟人开始聊,侧面切入。
话题又回到沈闵州,路又言指示:“反正你对我同桌好点。我总觉得他像那种一直在充气的气球,给自己填的压力都不知道有多大,哪天针一戳就炸了。”
——你我都别去当那根针,也叫视线范围内的家伙别扎人。
路又言心想,难道只有我这么觉得吗?是因为离得近所以只有我发现了?
男神被众人艳羡敬仰,但真正会去顾及他内心,有机会为他感到不安的,路又言居然找不出来第二个了。
对感情妥协后,他对友情也变得更敏感。
他说得认真,查亦鸣也就不开玩笑了。
“别担心。”查亦鸣道。
“我看着呢。”
这晚路又言做了个乱七八糟的梦:他推开教室门,看到查亦鸣和三个女同学一起在讲台上跳芭蕾,一圈一圈点着脚尖转,头仰着胳膊舒展伸直,有模有样的。他觉得滑稽得要命,偏偏班里的观众没觉得哪里不对,一曲《四小天鹅》结束,掌声雷动。
画面一转,他走进乌漆墨黑的森林,嘴上的笑意僵住。岑零拽着他一路狂奔,他心里暗叹,完了,来不及了。他拼命划开腿往前跑,哪怕并不知道目的地是何处,他们又为何如此着急。
跑啊跑啊,森林尽头露出一片大海,他赤脚站在沙滩上,举起相机,在取景器里望见月亮,月亮正像个白色气球一样在海里飘荡。
烟花盛放,海中央升起天梯一般高的黑色礁石。还是说那是什么巨型怪物的角吗?哥斯拉?他赶忙调整焦距去拍,捕捉到礁石上一个小小的,独孤的人影,对着烟花张开双臂,像要去拥抱盛大的洗礼。
那个人跳了下去。
路又言醒来以后人都是懵的,闹钟还没响,他摇摇晃晃挪到桌前,画下还记得的梦中画面。这是从摄影群里的前辈那里学的,把梦境记录下来,搞不好能从其中提取别致的灵感。
他画了几页,怎么都连不成有逻辑的叙事。
梦是没有逻辑的。
梦是什么呢?
小腿肚抽着疼,他龇牙咧嘴地走出房间。
杨静说,如果不是抽筋了,那可能是他在长个子呢。
这是生长痛。
如果是长高带来的酸痛,那痛就痛吧。
路又言没在意,收拾好了打开家门,查亦鸣就蹲在旁边系鞋带,梦里的面孔都模糊,两人踏着晨光上学去了。
这是路又言少年时代里最安逸的一段时间,一切都在向着好的方向发展。他从未想过自己或旁人能轻易将他别扭的性格捋平,结果“喜欢”这件事做到了。
和查亦鸣的关系改变,预想中的心虚和不安实际并没有那么严重,说白了他们的相处和从前无异,他们真的太熟了,身边人都默认竹马竹马的亲昵客观存在,没有任何人觉得不对,他们也还未遇上有色眼镜的审视。
如果有坎坷,那也是未来的事,查亦鸣走一步看一步,注重当下的态度潜移默化地影响着他,他也开始用近乎没心没肺的态度评论,对生活中的毛刺说:那又怎样呢?
以需要亲近男朋友为课题,他一点一点攻克着自己的心魔。后来也有无数次小腿翘着大腿,两人一躺一坐窝在沙发上玩手机小憩的时光,查亦鸣有一下没一下地捏着他的脚踝,无关欲念,只是想跟他有肢体接触,想碰碰他。
查亦鸣体温偏高,热度贴过来的时候路又言下意识就要躲甚至反抗,硬生生靠理智定住没动。
查亦鸣是给点颜色就能开染坊的人,同时也是稍微望见点付出就能感动的人。两人默契地没有再用语言定义这些尝试,把一烫一冷的融合,彻底交给时间。
阴影加给他的担子越来越轻。
他也后知后觉,那不全是恋爱的功劳,而是成长本身。
不过生活给人埋下的伏笔都是在未来揭开,彼时他们还难以察觉。
比如三月末的时候,董昕依找了个只有她和路又言在座位的课间,悄咪咪地问他,“诶,小路,男神最近有什么缺的,或者想要的东西吗?”
路又言想都不用想:“没有。”
“他哪有什么缺的,有需要他会自己买。”
董昕依:“也是……”
她提醒了他。
四月一日快到了,那天是愚人节,也是沈闵州的生日。
他劝董昕依:“别送了,他说过他不爱过。”
他们这些人并没有太看重生日,这个年纪这个阶层也不能把生日过出花儿来。平淡地上完课,周末约朋友聚个餐,闹一闹也就过去了。
沈闵州所在的阶层可以比他们更高,但他选择留在这南方小城过寡淡的日子,路又言认识他之后也从来没见他过过生日。他曾问过他一嘴,沈闵州说他不爱过生,也不想收礼物。
说完相当认真地看着他,强调了一遍:真的不喜欢。
沈闵州说的是字面意思。
路又言理解的不爱过就是沈闵州怕麻烦,觉得没必要,很符合他那种效率至上的精英做派。事实差不多如此,但又藏着更深的一点含义。
路又言没机会挖掘,因为沈闵州开春之后不知道在忙什么,一放学就不见人影,周末也完全约不到人,问就是没时间。
时间都去哪了,睡觉的时间也没有吗?
望着同桌越发明显的黑眼圈,和再优秀的外形都掩盖不住的疲累,路又言放下笔,胳膊揽过去,凑人耳边问,“你最近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
“看上去没精打采的。”
盯着完形填空的沈闵州眼皮都没抬。
“外婆住院了。”
“……啊?怎么回事。”
“洗手间滑倒,髋部骨折,要植入钢钉。术后出现并发症,肺部感染,现在还在icu。”
沈闵州平淡地说完,在完形上填了两个单词。
路又言搭着他的肩膀,半天没说出来话。
沈闵州毫无停顿地把那道完形写完,看路又言还趴在旁边,补了一句:“我妈生我比较晚,外婆已经84岁了,也不是没由来地就这么严重,老人怕摔跤。”
“那你……”
“她还清醒的时候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就是:没事,快回去上课,别耽误学习。”
说完他给《五三》翻了一页。
路又言不说话了,这不是他能安慰的事情。
他拍了拍沈闵州的肩膀。
后来路又言也想过,那天那个傍晚,那间吵吵闹闹的教室里,如果他再多说点什么,沈闵州会不会好过一些?
答案是否定的。
他应该知道的,沈闵州的问题同他自己幼时的噩梦类似,不是别人几句话就能抹除的。
四月一日,庆阳普照。
沈闵州没来上课。
路又言在大课间被叫到办公室询问后才知道,他的同桌压根没正常请假。
沈闵州失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