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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红湖妃子 ...

  •   沧澜海上的星子,一颗一颗与天空对应。
      大船的桅杆旁靠着红衣女子,红色斗篷迎着海风猎猎扬起。她像不入凡尘的仙子,却偏偏,沾了一身俗世冤孽。冰雪凝珠的眼望着遥遥海面,似望见十年前的秋夜,那时也是这般星光满天,红湖中的星子,一颗一颗与天空对应。
      那是二皇子清尘回宫的第三个月,恒帝病情每况愈下。湖心的紫竹阁中彻夜明灯,灯光与那一湖红花一同摇曳,像燃了满湖招摇浓烈的火。她支着蒿杆远远站在湖岸,脸上是一缕甜蜜的笑。
      身后有脚步声,匆匆又沉沉,转身看到来人,她屈膝福了福。十六岁的大皇子朱清逸对他浅笑。那是个英气的少年,浓眉,长眼,身形魁伟。在这许多年里他对周围所有下人的面色都是冷的,独独对她,总是这样含着生涩的温柔浅笑。
      “荀桑,有人告诉我,父皇的遗诏中,将帝位传给了我。”少年说。
      荀桑再次屈了屈膝,道:“恭喜殿下。”她的语气是疏离的,带着一丝丝可有可无的温度。少年本有愠怒,却克制着收敛下去,他看着荀桑的眼睛,说:“等我及了帝位,一定纳你为妃,而后,你便是这烁国的皇后。”
      荀桑惊了惊,抬眼看他,“荀桑不敢。”
      “你是不敢,还是不愿?”少年的语气终于变成质问,他抓着荀桑的手腕,冷冷:“宫里的传闻都是真的?你和清尘之间……”他不再说下去,闭上眼深吸了口气。
      荀桑沉默,红裙在湖风中轻扬,唇上勾出浅淡温柔的笑。
      她和清尘之间,亦从未道破任何情感。因为明白有隔阻,亦明白恒帝驾崩后即将到来的混乱局面,两个心思缜密又通透的人,可以将初开情窦安静压抑,这样的心智已并非少年人可有。然而,他们却不约而同地如此做了,怎能说不相配?就这样默契而无言地相视一笑,然而也只是这样简单的一个眼波,似已彼此明了,怎能说不是两情相悦?
      想起这些,冷如霜雪的女子也会笑得温暖。
      “你该知道,做不成帝王的皇子,都难有好下场。”浓眉的少年深深看着她,也有希冀,但更多的,是心痛,“我明天就去让父皇为我们赐婚。”他说得狠狠,抓着荀桑手腕的掌在用力。
      荀桑抽手,摇头,“殿下错爱了,只是荀桑已心有所属。”
      她是寡言的人,但从来不卑不亢,她也是聪明的人,自然知道,拒绝这个高高在上的皇子对她来讲便是不幸的开始。
      “因为你是我所珍惜的人,所以我会再给你一次机会,你到底……”少年没有问下去,捏在胸前的手垂落下去,像刹那间放弃掉什么,因为已看到那守红湖的美丽婢子眼中的拒绝和淡淡冷漠,他的心忽而尖硬。
      爱而不得,不如割舍。
      这是强者必须有的气魄,他不能再让这女子存在下去,因她已变作随时可以让他痛苦嫉恨的暗器。
      他是未来的王者,他要比极乐塔中任何一代帝王都功勋显赫,而他最初也是最真挚的一份情感,就要随着这女子一同湮灭,永不复生。
      双手用力一推,一朵红花落入湖中,溅起朵朵残绿湖水,她仰面朝上张开着双臂,白皙容颜隔着浅浅一层水帘依旧清晰可见,那张脸上没有惊讶或恐惧,却充满遗憾。她在水中划动双臂,努力将脸扭转过去,看向湖心的紫竹阁。
      “清尘……”她在心底呼唤,那个咫尺之外的少年。
      岸上的伤心人,用力握过竹蒿捅在她的心口,将她用力按下去,按下去……
      红衣渐渐沉入水底,谁也不会知道,那浓眉的少年那夜在湖边落下一颗泪。他发誓,那将是他今生最后一滴泪。从此以后,心之强韧,无坚不摧。
      “清尘……”即将寂灭的生命,却在用灵魂不断呼唤,她想活下去。对一切物欲从来寡淡,在此刻,却怀着空前强烈的生之欲望。要活下去,无论付出什么代价都该活下去。
      “你要活下去?”
      湖底里似乎有一个声音从水草、从沙石、从乌泽花的根茎里传出,四面八方,似真似幻。
      “你的执念有多深呢?只要活着,可以不顾一切吗?”那女声问。
      “是。”荀桑的身体在气泡中悬浮,灵魂却给出答案。
      “好。”那女声似乎更加靠近,“那你,替我完成一件生时不能得偿的憾事吧。”
      无数细小气泡聚集成一股一股,绕着她纠缠扭动,而后涌进她的胸口和头脑,四肢与百骸。她就那么张着臂,似乎被气泡托举而起,竟又渐渐浮出水面。
      她从湖水中走出来,站在星空下呼吸,容颜白皙,红衣凛冽,似乎与方才没有区别,她自己却知道,只是片刻之间,她的生命轨迹已然不同。
      她的身体在秋风中瑟瑟发冷,湖底的人送她一缕魂魄续命,那人,本是留着残魂在这红湖中守着一个人。但那个人,如今已病入膏肓去日无多,他们之间的遗憾,交由她来了却。
      她抬头望着湖心的紫竹阁,淡淡浅笑。
      终究是活了下来,只要还可以看着清尘,以怎样的身份都好。
      她从来不知道,这世界上会有什么能让她如此在意。她以为自己看淡一切,生死随缘,因此从无妄想亦从无畏惧,可湖底那一念间却发现,她与从前的荀桑已经不同。会因一个人而对生有了空前的渴念。
      究竟,是幸还是不幸?
      转天,朱清逸看到红湖中荡舟而过的荀桑着实是骇了一跳,他坚毅的眼眯成疑惑而危险的缝,凭栏盯紧着她,没有愧疚没有惧怕。但他那样的表情下隐藏的其实是一份意外的窃喜……仿佛昨夜的一切只是场噩梦,如今亲临验证,梦境已碎。
      紫竹阁中却忽然传出恒帝的圣旨,内容简练,没有因由巨细,只有一道不可违逆的命令:纳娶婢女荀桑,赐封红湖妃子。
      传说是一直卧床的恒帝昨夜忽而坐起,容光焕发,提笔亲拟的旨文。这道旨看得一旁的清尘心头冰冷,周围近侍更是知道,恒帝虽是阴枭的帝王,却也是个痴情的男儿,除了珠妃他不曾对哪个女子动过真情,冷落后宫多年,更不会知道有一个守红湖的婢女叫作荀桑……
      然而恒帝的意愿没人能够更改。
      一切都在诡异的气氛和窃窃议论中紧张迅速地筹备起来,当夜,礼成。
      盖头掀开的那一瞬,恒帝含笑而崩。
      他那些回光返照一样的饱满精神都幻化成这样一抹笑,这个传奇一样的一代帝王一生都是筹谋算计,毒辣狠绝,但归天之时却带着这样欣慰满足的笑,那笑容竟让人有一丝温暖感动。因他目中看到的是一张熟悉的脸,不是荀桑那年轻而惊艳的容颜,而是他朝思暮想多年的珠妃。

      荀桑拢了拢被海风吹乱的长发,将回忆仔细敛起,这样孤寂等候的夜,就要终结。
      而同一片璀璨清明的夜空下,百年归岛的白沙岸上,也有两人躺在温暖的沙石上仰望星空。
      灵歌抱着一只椰子,用掏空了脊髓的鱼骨吸着椰汁。额头上顶着包,脸上却是如假包换的笑容。清尘手边也放着她摘下来的椰子,在没有淡水的海岛上,这是珍贵的水源。
      “我从前在商州的时候,从市井间听说过好多皇宫里的故事,”灵歌看着星空,亮如星子一样的眼睛眨啊眨,“有人说先帝啊,就是你父皇,他是个怪人。”她转头小心看了看清尘的脸色,清尘也侧过脸看她,他笑了下似不计较地道,“你说,正无聊,有故事听岂不正好?”
      灵歌道:“我可不像那个水娘,会弹会唱的。”
      清尘笑:“你除了会飞,也确实不会别的了。不知卸了你的蓝翎雀羽你是不是就一无是处了。”
      灵歌忽一下坐起来,想了想又躺下去,小声的自言自语:“其实我的优点很多的。”
      清尘忍不住笑出来。她总是让人轻松让人不自觉卸下负累卸下防备,卸下满心的忧伤。可明明,她自身所受的苦难也已够多。
      灵歌也自觉自卖自夸有些丢人,于是轻咳了声继续道:“街巷里的大妈说啊,恒帝最爱的妃子只有一个珠妃,听说珠妃很美的,是西北泽国的公主,将来要做女帝的。可惜被那个在泽国做质子的恒帝骗来了烁国作王妃。不过,珠妃原来也心怀诡计,修炼的墨珠秘术,可以操纵傀儡人,她的目的是操纵恒帝以便让泽国独立,甚至有吞掉烁国江山的嫌疑。但是但是,原来你父皇竟是早已看透,却将计就计利用珠妃回国即位,然后拆穿她的诡计,故意冷落她伤她的心。”她说得自己都有些迷糊,于是停下来吸了口椰汁。
      清尘一直看着她,静静等她讲下去。
      “可是啊,你父皇并不知道其实珠妃的傀儡秘术已经对他生效了,但最终珠妃却并非按照计划抢夺江山,只是操纵他的手写了封休书,而后自己带着休书回了泽国。”灵歌叹了口气,“后来,珠妃果真成了泽国的一代女帝,却因巫术反噬而危在旦夕,你父皇千方百计借来银魂珠想要用自己的命救她,却终是没能如愿。据说珠妃临死之前曾乘着巨大的禽鸟来到烁国王宫与恒帝见了一面,两人终于摒弃前嫌相拥而泣。恒帝向她索回那封休书,她却不给,恒帝说:那不如,就再嫁我一次。只可惜他们却没有那机会,珠妃不久便去世了。那只禽鸟却在珠妃死后衔着休书飞跃千山万水来到郢城,落在紫竹阁顶。恒帝取下休书,撕得粉碎,洒进了红湖之中。”
      “他们说,那封休书里藏了珠妃的一缕残魂,留在红湖里守着你父皇呢。” ”灵歌长长出了口气,“那珠妃一定是爱你父皇的。神仙哥哥你有见过那珠妃吗?”
      清尘摇头:“父皇病重之前,湖心的紫竹阁是不许人轻易进出的。”
      这一段故事,他自然清楚,史官的笔下纵使怎样篡改美化,也掩不住悠悠众口,他在民间流落的这些年,听过的故事也大同小异。
      碧波巧泛乌泽香,紫竹阁中思断肠。思断肠,思断肠,落羽灵禽同徜徉,昔人返故乡。
      墨珠噬魂三载亡,帝王偷魂枉奔忙。枉奔忙,枉奔忙,量得此生无限长,江山又何妨。
      水娘唱的,何尝不是这段故事。但此刻,这故事引得心中痛楚。
      珠之妃子夙愿偿,欲与帝王再拜堂。再拜堂,再拜堂,斯人何人俏模样,忍别小情郎?
      一缕生气终得赏,得聚七魄为天光。为天光,为天光,九霄云外比翼翔,不负有情郎。
      这些天在岛上,他已渐渐想通。珠妃与父皇的夙愿得偿,是因她用仍未散去的一缕香魂与荀桑做了交换。他的荀桑,忍下一切活了下来,只是为了他,为了有朝一日可以九霄云外比翼翔。可这一切,和清逸又有什么关系?
      凝眉间,忽而起了一阵海风,风很大,吹得乌云四合,竟连满天星光都被遮蔽。
      “糟了!”灵歌又跳起来,奋力向着海水中奔跑,俯着身一通摸索。远处忽起的浪有几十丈高,呼啸着奔腾而来。
      清尘被她突然的举动吓到,快步过去拉她,她却不依:“钱大叔留给你的药方子被风吹走了!”她急急甩开清尘的手,在一片黑暗中执拗地往浪里找寻。
      清尘的心并不是第一次为她触动,但此刻的担忧却顷刻间将方才的痛楚心境驱散,那一只细小的胳膊任性地从他手中甩脱,在水与岛的交界,引力更大得非常,她只能趴在水中胡乱地捞着。
      “轰隆隆”,那浪来时竟如滚雷。
      “灵歌!”清尘喊着已在水中寻找她,“你在哪里!”
      他捞到一只细小的胳膊,用力一拉,将她抱入怀中,一步步艰难向岸上走去,怀里的人不停向他脸上吐着海水,一只胳膊举起来,沮丧地说:“我真的是一无是处,连游泳都不会啊。药方子也被水泡坏了……”
      黑暗中,她看不见清尘脸上的笑容与紧张,却难过的流下泪来。
      从前她很胆小很怕死,从在混沌街上与他相遇,一路经历了许多事,赤雪城里见过青鸾的死也体会到他们之间的情谊,杂生鬼域迷生之渊里的生死相伴互不放弃,血染的浮云寺中和他一起濒临绝望的悬崖,玉兰小院里亲眼见证他和荀桑的痛楚相拥,金汤御河里又一次相随而来……她发现这些日子她已慢慢变得勇敢,可以为了他不再小气吃醋,可以不顾生死不怕痛,甚至可以,将所有惜别的眼泪偷偷流在肚子里。却总是一件事都做不好。
      “神仙哥哥,如果你在遇到荀桑姑娘之前就遇到了小鸽子,你会不会喜欢小鸽子呢?”
      暗夜里,只有怒吼的海浪声。
      灵歌不语,其实她也知道,这样笨拙平凡的自己和那个美丽高傲的荀桑是无法相比的。
      清尘将她抱上画舫的船楼,点亮灯火,抹了抹她湿透的黑发,忽然轻柔一笑:“那你记得下次早点出现。”他的口吻是玩笑的,亦是不置可否的。
      “嗯。”她郑重点头,“下次我一定是飞着赶来的。”
      轰隆隆!
      更加巨大的声响让整座百年归岛都颤抖起来,灵歌只觉得身体被牢牢吸在床铺上,引力忽而加剧到连清尘都站立不稳。
      “神仙哥哥,要地震了!”她喊。
      清尘摇头:“是到了百年归期了。”

      远处的海面依然平静,玄衣的朱清逸从荀桑身后慢慢靠近,他再不是那个会露出生涩笑容的少年,他的浓眉长眼渐渐写进冷厉,他同荀桑望向同样的方向,那里的海正狂澜四起。
      “百年归岛就要沉入沧澜海底,你在担心他?”他瞥出一记冷冷的笑:“他心肺里的病,即使现在不死也撑不了多久,你既然同意我让他进沧澜,应该也知道那里有可以治他的药。何况,姑姑不会让他死的。”
      玄衣人哼出一声笑,走回船中。
      他看透她心里的每一个角落,像一个睿智的魔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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