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蒹葭》白逸潇

2、1 相见争如不见

　　If I should meet thee
　　After long years,
　　How should I greet thee
　　With silence and tears.
　　—— by George Gordon Byron

　　国际学术会议结束后，参会人员预定的酒店大堂里，一场不期然的相遇正在上演。她觉得，为了这一刻，仿佛等了许多年，脸盲症的她，已记不起他的脸庞，何况岁月流转，他早已变了模样，但唯一不变的是他带着一副黑色框架眼镜，斯文的样子，同时也增添了一丝书生气，旁人肯定看不出来他热爱健身和各种球类运动，还有，他喜欢旅游。当时的她一边打着电话一边推开旋转门，正向着服务台旁边的电梯方向走去，一身正装的他正在服务台前询问关于房间的事宜，听到记忆中熟悉的声音，他蓦地转身看到了她，并且在毫不犹豫地出声叫住了她，带着一丝不确定的语气，她刚刚挂断电话，抬起头，此刻站在他面前，这些年的磨砺已使得她学会了管理情绪，压抑住内心的惊颤，朝他露出一个标准的友好式微笑，他觉得，此时的她，已然是一位自信独立的职业女性，通身散发出知性优雅的气息，较之记忆中多了些柔和，少了一份凌厉和冷淡。他邀请她一起吃饭，她推说有事，恐耽搁，后改成晚上再约。
　　晚饭约在近旁的一家小有特色的餐厅，外观普通，实则内部别有洞天，精巧雅致，她一眼便喜欢上这里，彼此都褪去了笔挺的正装，她身穿背带裤加白色衬衫，他则是黑色长裤加白色衬衫，坐下来后，趁着他端起茶看菜单的时候，她才敢抬眼偷偷打量他，这些年，他瘦了好多，但也更显身姿挺拔，岁月的刀痕下，脸庞轮廓也越发分明，再加上眼神愈发的深邃，整个人显得愈加的淡定和自信。仿佛没有注意到她小心翼翼的注视，他在喝完最后一口茶后，把菜单合上转交给她，只见她面色通红有些心虚的接过，温润的眼眸中闪过一丝笑意，这么些年，她依旧没有改变脸红的习惯，仍旧爱害羞，他能想象得出她在国际论坛上的坚定与勇敢，但从现在的她身上绝对看不到丝毫，依旧像个长不大的女孩。
　　“恭喜你，最近的研究成果引人注目，演讲也很精彩。”他率先打破静默，看到她眼中的疑惑，接着说，“哦，我浏览了会议的目录。”
　　她不置可否的摇摇头，“与师兄比，遥不可及。”
　　他无奈摇头，一边细心的帮她布菜，倒果汁，一边放松姿态随意地聊些其他话题，“会议结束后有什么打算？”
　　她埋头于美食间，想了一会儿没有理出头绪，便把问题抛给了他“师兄，你呢？”
　　好似没想到她会这般，他思考了一会儿后回答说，“暂时也还没什么计划，不过可能需要回国~”
　　她忽然想起，每逢遇见他，脑子里总是理不出个头绪来，要说的话，总是语无伦次没有逻辑性可言，并且，有时也会遇见他的不灵光，时至今日，依旧如此，忽的笑了出来。
　　看到他带着询问的目光，那里面有足以使她沉溺的温情，如同漩涡般，只一眼，便强迫自己转开，她笑了笑，摇了摇头，示意没什么。
　　“最近还是一个人？”
　　仿佛随意抛出的问题，却在她面无波澜表情掩埋下的心头激起千层浪，抬头看了他一眼后，复又埋下头吸了吸鼻子，倔强的不可一世地答道“是”。她不敢看他此刻的表情，无论是同情，悲悯抑或面无表情，她都不敢接受，可是她还是从那双遥远而深邃的黑眸中读出了他的无奈，或许还有一丝动容……
　　“不过很快就不是了……”她又轻快地回道。
　　“那么，祝贺你~”这句刺耳的祝贺在她耳边听起来仿佛是莫大的讽刺，正是这句祝贺为他们之间的谈话划上了休止符。
　　接下来的沉默没有人去打破，她像是只饱受饥饿的猫咪，一心扑在美食上，而他不紧不慢地吃着，间或抬起头看看她，关注着她的需要，只想就这么待着，静静的，不说话，就很好。
　　然而曲终人散的那一刻终是要来，她早已经体会过个中滋味。孤立无援也曾一路尾随，试问如今她还有什么可惧怕的？再多的情绪风浪，眼神深处的眷恋和溢于言表的喜欢，在内心博弈千万次后，终被理智的洪流击溃。在她心里，这份喜欢，不可也不能言说，只有在静默无声的夜里才被允许萌醒。她是个矛盾的人，一方面，她任它汹涌澎湃，另一方面，她又在亲手揉虐它，不允许它失控。一份情，在舍与不舍，得与不得之间才最断肠。那串嵌着红豆的骰子，象征着成为一个人心头血的期冀，如果那个人不是他，此生或许再也无法如愿了。如今面对他，她没有什么可说的了，那些曾经想说的所有的话都说给了树洞，埋没在时光里。他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父亲，有着一位知性温柔善解人意的妻子，人生所谓圆满，反观她自己，依旧活的落魄游离。
　　人生好像是在坐电梯，来来往往上上下下中，永远不知道会遇见谁，但必然是一路的人才有机会相遇。她的决定和志向并非与他人有关或受情感的左右。有些时候，她表现的非常理智，尤其进行自我剖析的时候。见面，也是终点，现实提醒着她终是要放下执念和纠缠，放过自己，从强迫自己删掉那张在她手机里留存多年的有关他博士毕业的照片开始。那些刻印在脑海里的他鲜活的影像，就让它们陪伴着她吧，直到生命的尽头，抑或，直到这印记被另一个所掩盖。她隔开他阻拦的手，为自己倒满了一杯酒，微笑着看向他，这是最后一次，这么恣意地纵容自己看向他了，饮鸩止渴不过如此，饮完最后一滴酒，祝你岁月无波澜，敬我余生不悲欢。希望若干年后，如若再见，我已经忘记了他的容颜。抽了抽鼻子，她放下了酒杯，站起身来，拿起外套，平静的跟他道别，“师兄，再见了。”
　　是的，再也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