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下楼》落瑾拾羽

1、初次相遇

　　“才来几天，怎么又要回去了！”上海霞飞路的某栋欧式小洋房内，身着藕色旗袍的女子，半靠在男人怀里，嘟着嘴小声抱怨，“好不容易盼星星盼月亮的把你盼来，一通电话就被喊走了，你把我这儿当什么了？百乐门还是金门酒店啊？”

　　镜子前的男子约莫三十出头，身形笔直，面对佳人的嗔怪微微一笑，在她额头落下轻吻，“项家父子今天下午的火车到苏州，我能不回去吗？”

　　紫苏浓眉一挑，嚷嚷起来，“池家要办喜事了？有项穆川做妹夫，往后你在东三省可谓‘钱途无量’啊！”

　　她话中透出的嘲讽，池伯庸也不甚在意，透过镜子冲她咧咧嘴，“上上一辈定下的娃娃亲，筠筠要不喜欢、不乐意，我还把她押上花轿？”啧了一声，扯下领带甩在一旁，换了条重新系上，“再说我池伯庸是那种买妹求荣的混账东西吗？东三省的生意我自个儿会做，池家还不至于卖女儿换财路。”

　　“去。”紫苏拍开他凑近的脸，捡起他扔出来的领带掸了掸灰，仔细挂在衣架上，嘴上半点不饶人，“是是是，你池家门风清正，有本事把‘风下楼’关了，我也好过两天安生日子。”

　　“哟，这话的意思，掌柜的甩手不想干了是吧？该不是瞧见我妹的婚事，着急起自个儿的吧？”池伯庸一把搂住纤纤细腰，拉到自己腿上，右手捏着美人尖儿，好像戏台上强抢名女的纨绔子弟，语调轻浮，“大可不必着急，爷给你留着位儿呢！”

　　“呸，爱谁谁去，以为姑奶奶稀罕呐？”紫苏笑骂着将他赶出了门。早有司机候在楼下，池伯庸也不耽搁，一溜烟儿的直驶码头。

　　夏紫苏倚在二楼阳台，看着黑色小汽车远远驶入最后一个拐角消失不见，转身回房。他一定忘了，今天是两周年的纪念日。
　　上一次，他也忘了。

　　五月江南，春柳绿岸。

　　池府一连三日扫了又扫，里里外外，帘幔、坐垫、褥子、甚至是丫头小厮们的衣服，凡是能新制的东西全换了个遍。运送柴米粮油的乌篷船，不知在后门停驻几次，一艘没走两三艘已排在了后头。

　　“爹爹，该吃药了。”一抹鹅黄随声而来，房门虽敞着，她也是候在外头，待池老先生开口，方才姗姗入内。
　　“有大姑娘的样子了。”池玉波仔细端详着她，日日在一起感觉不到变化，原来自己印象里那个爱吃豆沙蒸糕，过年一定得去花灯会的小丫头片子，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了，又不由得长叹口气，喃喃道，“的确是大姑娘了啊！”
　　池松筠皱了皱眉，“爹，好好的您叹什么气呀？”
　　管家吴叔笑着解释说，“老爷这是舍不得您呢。”他最懂池老的心思。夫人死的早，一儿一女都是老爷拉扯长大，别看平时总管着少爷，盯着他这样那样，对小姐不太过问，可最心疼的还是小女儿，只是不知道怎么表达罢了。拿这次来讲，知道项将军要来家里下庚帖，好几天忙里忙外的张罗准备，连账簿都没顾上看，唯恐被轻视小瞧，小姐嫁过去要受委屈。

　　“爹啊！”池松筠皱起眉，显然对于父亲的安排不太满意，“我又不认识人家……我不嫁。”
　　池玉波扑哧一声笑出来，连连摇头，“前一刻才说你是大姑娘，这会儿又耍小孩脾气了？你这样子嫁出去，我还嫌你丢了池家的脸呢！再说，哪里不认得了？你项家哥哥我是看着长大的！相貌堂堂一表人才，留过学，喝过洋墨水，年纪轻轻就接了他爹的班，统领三军。最难能可贵的是他既有杀伐果敢之心，又怀兼济天下之仁。实为百里挑一的良婿啊！”

　　“爹。”松筠心不在焉的点点头，夸奖项少将军的话不知听过多少了。她将吹凉的药碗递到池老手中，“吃药。”在旁的老吴拿袖子掩了掩嘴，强忍住笑。

　　池玉波端着碗刚要喝，又想起什么，问道：“对了，伯庸说几时回来没？”
　　“少爷讲他直接去火车站接项将军，让您留在府内。”池玉波‘嗯’了一声，将药一饮而净，他对儿子的做法颇为满意。

　　“既然不用我操心，那我上课去了。”松筠接过空碗，转身离开。池老冲想留下她的管家摆摆手，“别看她文气，倔起来十头牛都拉不回来，这事儿咱们逼紧了反不得好，需得慢慢来。”

　　“……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教室里的女学生，趁先生写板书的空档打开窗，慌慌忙忙的拉松筠进屋。

　　“呼，明知道是唐先生的课，你还来得这样晚，幸好没点名。”她拍着胸口，小声说道，“其实，我挺佩服先生的。谁都晓得‘启明堂’是池老爷出钱修办的，学校的日常开销也都是池家供给。说白了，是你家开的学堂，哪位老师见了你，不得给三分薄面？平日犯些小错，不全睁只眼闭只眼的过去了。只有唐老师，该罚的一样罚，从不包庇你。”
　　松筠若有所思的点点头，下意识的朝前看去。和其他老师说到哪儿写到哪儿不同，他的板书条理清晰，字迹工整，堪称范本。一身藏蓝长衫的他，人如其字，端正厚重。

　　松筠用胳膊捅了捅她，不怀好意的问道：“幼媛，这么死板的人，你喜欢他什么？”
　　“啊？你胡……胡说！”陈幼媛被戳中心事，激动起来。
　　池松筠没料想她这么大反应，赶忙捂她的嘴，皱眉正要说她，只听见教棒“笃笃笃”地敲击台面，“池松筠、陈幼媛。”被点到名的两人互相埋怨的瞪了眼，缓缓起立。
　　唐东霆也不批评，自顾自的提问：“课上完了，你们可学到什么？”两人面面相觑，不敢作答。他也不逼，“下课去长廊跪着，一百遍满江红，抄不完不许起来。”声音平静，毫无愠色。
　　满堂哗然，皆投去同情之色。

　　“……我抄不动也跪不动了。”幼媛趴在长廊椅上，哀嚎着，“腿都麻了。”
　　松筠甩下笔，看着不足半数的稿纸，和缓缓浸落在地平线后的太阳，心里也是阵阵怅然。如果是其他老师，抄不完也没什么，顶多明天补上，可唐东霆……她还真没这胆子。

　　忽然，皮靴踩在青石板砖上的踢踏声打断了她想说的话。
　　一个逆光而行的身影慢慢清晰，来人很高，她仰起头，正好面向着光，看不清五官，唯有脸部的线条在夕阳下显得格外棱角分明。松筠用手挡了挡眼睛，缓缓站起来，顺势拉起幼媛。

　　陈幼媛见他身着军装，腰间配枪，不由紧张起来。
　　“项……家……哥哥？”松筠喃喃道，声音微弱。与项穆川上次见面在六年前，他哥哥项穆山的葬礼上。彼时他未成少帅，与现在的自己一般大，是个在滂沱大雨里紧抱着兄长遗像哭晕在棺木旁的男生。
　　时光如白驹过隙，化作锋利的刀刃，刻画出一种不怒自威的冷冽。

　　他扫了眼廊椅上的书稿，复撇向二人，嘴角挂上若有似无的笑意，显然已对其中事由了然于胸。松筠恨不能找个地缝钻下去，连忙转移他的注意，问：“你怎么来学校了？项伯父呢？”

　　“伯庸接父亲去池府了，我是来接你的。”一旁的幼媛听出他们认得，偏偏插不上嘴提问，眼珠滴溜溜的在两人身上直转。
　　松筠“哦”了一声，点点头，拉着陈幼媛收拾起东西来。

　　两位姑娘互打眼色的事情，项穆川只当没看见，等她们收拾好径直往校门口走去。

　　“今天肯定抄不完了，明天交的时候再向先生解释吧。”松筠看天色已晚，不放心幼媛独自回家，可晚膳时间，叫远道而来的项将军久等也是不妥，正左右为难。只听项穆川吩咐下属，“张副官，你开车送这位同学回去。”

　　“哎？”陈幼媛一惊，连连摆手，结结巴巴的说道，“您太客气了，不……不必麻烦的，我家不远，就在旁边。”
　　然而，一旁应声的副官已为她拉开车门，做出请的手势。陈幼媛看向松筠，不知如何是好。
　　松筠拍拍她的手背，送她上车，柔声解释道，“这是我认得的哥哥，来我家玩的，你一个人走夜路不安全，有人送你回去，我也放心。”关上车门，又冲副官弯了弯腰，礼貌的道谢，“那麻烦您了。”

　　小汽车颠簸在青石砖上，晃得人阵阵头晕，松筠摇下窗，恨不能把头架在外面。好不容易熬到见着池府大宅的匾额，激动地险些栽了出去。
　　刚想歇口气，却被院内的景象惊得挪不开步。铺满红毯的曲桥蜿蜒连达湖心亭，静瑟的池面氤氲起水雾，折射着月光和灯火，闪闪发亮，往日的蝉鸣蛙叫不闻，唯有箫笛之音声声入耳。

　　好大的……排场。
　　松筠挑了挑眉毛，总有种新嫁娘腮红抹多了，用力过猛的感觉。话虽如此，却不好砸了老爹的面儿，只得深吸口气，加快脚步往里冲去，又叫香薰的味道呛得满脸通红。

　　“给爹请安。给项伯父请安。”“父亲，池世叔。”

　　项平秋哈哈一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连连称好，“都说女大十八变，池丫头真是越长越水灵了！要走在路上，我还真认不出呢！不过，怎么红着个脸，该不是川儿给你委屈受了？你只管告诉伯父，有伯父给你撑腰呢！”
　　“小女顽劣，世兄千万别再惯着她了。”池玉波替他满杯，轻轻一碰，顺势教育起女儿来，“平日贪玩胡闹就罢了，今天让你项伯父等到现在，还不快赔罪认错。”

　　松筠上前一步，正要开口，身旁的项少帅抢先一步，“是侄儿不熟悉路，才耽搁时间回来晚了。”
　　呵呵，松筠扯了扯嘴角，暗自腹诽，看不出这三军少帅挺会卖萌耍乖的啊！敢情还是个好小囡？
　　池伯庸“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挥挥手招呼他俩坐下，半含笑意半认真地对项穆川说道，“不打紧，筠筠熟得很，让她带着你慢慢认。”

　　席上觥筹交错，聊得尽是东北哪位皇族遗老变卖了家宅、上海某家轮船公司和洋人压价竞争……诸如此类，不着边际的话题。
　　池小姐虽不感兴趣，也只能耐着性子陪坐在一旁。

　　“哥，你要去哪儿啊？”好不容易熬到结束，想找兄长说会儿话的松筠，发现自家大哥竟要开溜，在他房门口堵了个正着，“鬼鬼祟祟的，也不告诉爹爹，肯定不是好事。”
　　“嘘”伯庸比了个禁声的手势，探头看了看已经熄灯的主卧和项家父子，将她送回房门口，小声解释，“我有点事要赶回上海处理。”
　　“这时候回去，到上海要半夜了吧？你半夜三更的处理什么呀？”松筠透出怀疑的眼神，真把自己当三岁小孩了。
　　“这你就别管了，快去睡觉。明天县长请爹和项将军钓鱼，听说还包了马场和靶场，没精神怎么行？”边说边往屋里推，被松筠转身拉住，急急的问，“那你呢？你什么时候回来呀？爹明儿一早看不见你，你怎么交代呀？”
　　“哎哟喂！我的小姑奶奶呀！你放心吧，明一早我准回来的。年纪不大，怎么变得这么婆妈，快快快，睡觉去了啊！乖！”池伯庸一股脑的把她推进房间，顺手将门带上，又是不放心的隔着门叮嘱道，“安心睡吧，睡醒了哥肯定回来！”

　　第二天一早，池老爷正打发人去请小姐起床，被打水的宋妈拦了下来，说小姐已经起了，又自言自语的嘀咕起来，“额滴个乖乖，伺候这么多年，小姐不用人喊能自个儿起这么大早的，除了元宵节还是头一次！”

　　吴叔原话复述给池老爷，笑道，“小姐还是重视的。”
　　池玉波不置可否的点点头，问道，“项将军和少帅呢？”
　　“少帅早些时候来请过安了，您还没起，他也没让喊，就晨练去了。”池玉波点点头，似乎甚为满意。转眼想到自家女儿松散的性子，便嫌弃起来，“到底是项家的孩子明事懂理啊！就筠筠这样子，唉……”说着说着，又忧心起来，害怕项家门第高规矩重，嫁过去后娘家山高路远，可真要收骨头、吃苦头咯！

　　池松筠起床洗漱完毕，头一件事情就是往池伯庸那儿去，瞧瞧他回来了没有。却发现房门大敞，他正和项穆川喝茶。

　　“哥，早。项家哥哥，也早。”
　　池伯庸满眼笑意的看着冒冒失失冲进屋的妹子，戏虐道，“小时候让你喊‘项家哥哥’哭的死去活来不肯叫人，现在倒叫得毫不含糊啊！”
　　松筠给自己倒了杯茶，不甘示弱的反击道，“小时候爹让你按时回家总迟到，现在还学会半夜溜号了，说到底还是哥哥更厉害！”
　　池伯庸早知道她是个不饶人性子，“嘿嘿”一笑，“小时候罚抄就求我代写，现在一百遍满江红自己抄完了没有啊？”
　　松筠被噎得说不上话，让项穆川看着，又觉得不好意思，便借口给父亲和项将军请安，匆匆去往前厅。

　　“项兄别介意啊，筠筠就是这种小孩子脾气，等下就自己好了。”池伯庸俨然一副大哥模样。
　　项穆川点点头，“像个三岁的孩子。”伯庸正要附声称是，只听他转过脸，一本正经的对自己说道，“你、五岁。”顿时语塞。

作者有话说

　　大家新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