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风流茶说合（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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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说浪荡江湖的人除了武功还当有什么看家法宝傍身，那就是如飞禽走兽一般机敏的五感和求生之能了。在一楼茶肆的屋顶下落前的须臾之间，陆无影就不顾三七二十一窜起来冲向对面还拈着茶盏的清川渡，后者显然没料到他会来动自己，还未出言喝止就被他搂了个满怀，紧带着猛然一踏茶桌破窗而出，穿过簌簌落下的碎石飞身跃向客栈外的大路。带着个和自己身形相仿的男子显然不好着力，电光火石间陆无影向旁侧一拧身，硬生生用后背着了地，而清川渡就不偏不倚撞在了他的胸口，前后夹击冲得他眼前一阵发黑，姿势十分有伤风化。清川渡像是被烫了似的一伸手便推开他，兀自弹起身迅速站开数步远。
几乎在他们摔下地的同一时刻，那客栈的二楼便轰然坍圮下来，迷眼的沙砾在细雨中竟也冲起了数丈高，道旁的路人一阵惊呼，四散奔逃。
陆无影呲牙咧嘴地扶着腰站起来，抬头去望骤然矮了一层的客栈里头，不知内里正喝茶住店的有多少人，方才下手的人估计也藏在其中寻找自己和清川渡是否中计身亡。他边观察边开口问：
“清道长你这是招惹什么人了，要追便追，为何下这殃及池鱼的手段……”
清川渡沉默片刻，看了看自己前襟夹杂着沙粒的茶渍皱眉，“贫道的衣服脏了。”
陆无影差点打了个跌：“方才那客栈可是整个塌了，你还在意这衣服！大不了我给你洗一水，若我不救你……”
“你如何觉得，”清川渡眯眼道，“贫道的修为会需要你救？”
“生死攸关，万一呢。”
“……这等小事对贫道而言哪来的万一。”
“可我陆某也算个爱好美色之人了，你要香消玉殒我得难受一年。”
“……”清川渡的神色十分微妙。
陆无影只当没看见他的神情，环着手臂踢开道旁一块碎砖，晃晃悠悠地就往倒塌的客栈废墟里去救人。——他自认是个相当好养活也很随遇而安的人，如果拿捏不准如何开口提过去，那就不提；如果旧缘说来尴尬，那就干脆当作初次相见，放过自己也不折磨别人。他听见身后一阵轻缓的脚步声，知是清川渡跟上来了，便回头冲他笑笑：
“那人可能见你没死就逃了，你不去周边找找？”
“……贼子狡猾，或许伪装成茶客藏在这里，贫道不过是查探查探。”
“嘿。”
烟雨朦胧之中尘沙迅速化作流淌的黑泥，里边似乎人不多，能逃的都逃了，不能逃的压在下头哀哀地痛呼，倒不见那发难的人在何处。边郊小城匪盗横行，这等□□烧的事多如牛毛，动辄就是成群结队的草寇，故而无人敢去报官，只当这家山野小店运气不好，一见生事，周遭的行人早都作鸟兽散，半个人影都不剩了。
清川渡御飞剑将变形的门框撑开，陆无影过去矮身将堵门的桌凳瓦砾一一搬出来，好在这店家不大，又正是午后人稀时，不过一会儿就将尚能动弹的人放出来，动弹不得的都被陆无影扛出来到道旁安置下了。废墟里剩了个商贾模样的人被横梁压住身子，肥硕的身躯卡在大梁和堂柜之间动弹不得，认出陆无影的面孔，就出声颤颤巍巍向他求救：
“哎，这不是州府的陆公子，行个方便，快来帮我出去些……”
“喔。”他看了眼商人被卡住的位置顿了一会儿，这才轻飘飘地应了一声，也不急着拉人出来，就扶着剑柄蹲下身，摸着下巴将那商人上上下下打量了半晌，这才单手捞住那根腰粗的大梁往上提了几分：
“那您受累，自己出来？”
“这……”商人的表情有点不自然，“我那个，脚崴了，恐怕得陆公子先将这屋梁抬走……”
“您这话说得，”陆无影哈哈一笑站起身来，仍是单手撑着断裂的房梁，堪堪让它起了半人高的空间，另只手却仍旧按在招财的剑柄上，“我又不是神仙，就算力大无穷将这房梁抱起来了，您出得来，我怕您身后那位还出不来啊。”
话音刚落，伏在地上的商人身后的柜台桌肚里就倏地射出一线寒光，那一瞬间招财出鞘，只听铛的一声飞镖被剑身截住去路，正正飞落下地插在那商人满是肥油的脸跟前，把他吓得面色煞白，咕哝了几句“不是我有意”云云就一抽气昏过去了。陆无影仍是单手撑着房梁不让它砸下来，右手却握紧了招财黢黑的剑柄飞快地刺入晦暗中往斜里一挑，剑身却像扎进木头里似的卡住了劈不出也撤不回，定睛一看，竟然是藏在柜台下的那人现了身，穿一身只现瞳仁的蒙面夜行衣，赤手硬生生抓住了剑锋，鲜血泉涌而出，洒了一地；那伤口分明深可见骨，却像中了邪一般死死卡着招财的剑锋不放。陆无影一手还撑着屋梁，另一手被他擒住了剑刃，正是进退两难之际，那人就趁着他这抽不开手的间隙唰地拔出匕首，向他面门直冲过去，杀意展露无遗。若当头迎上，这一刀定然刺在他喉头；若松手抽身，房梁垮塌，方才那商人只能活活被砸成人泥……
——然而就在那匕首离陆无影的脖颈只差一寸时，一阵剑风破空而至，贴着他的脸颊硬生生没入那蒙面人的眉心，竟是将他黑巾包覆的头颅刺了个对穿。蒙面人被冲得往后一顿，面罩间露出的那双眼将视线越过陆无影肩头时猛然迸发出一阵骇人的惊愕，面罩下的嘴张了张似乎想出声。墨玉锻柄的细剑悬在空中向后一撤，黑血从那人的额头“沙”地喷出，他痛呼都还未发出一声，便全无一丝声息地仰面倒进了身后的碎石断木里，抽搐几下便没了声息。
陆无影无言地看了一会儿那个死状骇人的刺客，脚底下用力将地上匍匐着还没醒的商人搡开几步远，这才后退两步一松手，那房梁轰隆垮塌下来，将客栈仅剩的前台和刺客的尸身一道压了个七七八八。他转过头来冲站在他身后已经收诀将断尘召回鞘中的清川渡露出个稀松平常的笑容道：
“哎，多谢多谢。你这剑当真是好剑啊，够锋利的。”
“我无相观掌门所赐，这是自然。”清川渡亦是笑眯眯回他，“倒是陆兄方才铤而走险，不怕为救人丢了性命么。”
“……”陆无影沉默了片刻便耸耸肩，“你不是在这吗，我知道清道长面上看着虽是蛇蝎美人，却不会搁着我不管的。”
“那称呼给贫道收了去。”
“怎么了，你看你动辄就对人下杀招，先前还用那么骇人的暗器，蛇蝎美人这名号不算难听……”
“……” 断尘出鞘的声音。
“哎好，清道爷您说了算。”陆无影摸摸鼻子，“不过方才你不是撑着这塌屋的门口吗？那门框你拿什么顶了？”
“没拿什么啊。”
“没拿……”陆无影差点跳起来，扭头一看门口，果真方才让清川渡撑着的、坍塌的二楼和一楼残余梁柱勉强搭起来的一点空隙已经彻底垮了下来，大大小小的碎石和二楼跌碎下来的桌椅床柜将他们的出路堵得密不透风。“……没拿我们怎么出去？！”
“不过是搬动搬动的工夫，”尽管两人都被困在一楼仅剩的一亩三分地里，清川渡却一拢他白净无染的道袍袖口，没事人一般笑吟吟道：“不是还有有求必应的‘陆公子’在么。”
“……”陆无影很愁苦。
日暮时分雨总算歇了下来，一抹洗濯得格外绚烂的紫霞洒在天边，将街道上稀疏的影子映得细长，零零落落拂过已然沉寂的废墟，几乎无人停留；唯独一粒蹲成个球的人影垂着脑袋按着腰坐在客栈门口仅剩的石阶上，满脸写着生无可恋，宛如一团晾干的虾米。
“……出也出来了，吃茶的掌柜的都拖出来送家去安顿了，我这平常替人扛活打架都还有个底价呢，这位尊贵道爷，好歹赏顿晚饭呗？”搬了大半天石头又挨家挨户送伤患跑腿的陆无影此刻累得呲牙咧嘴，抬起头来满脸苦大仇深地仰视一旁负手而立的清川渡。后者仍是早上那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模样，除了前襟上一点被他弄上的茶渍，身上先前被雨濡湿的素净道袍也早就晾得干爽，闻言笑盈盈低头对上他的视线，丝毫不认为自己驱使对方干这干那的行径有何不妥：
“辛苦陆兄了，此事是因贫道而起，请陆兄吃顿晚饭自然是应当的。”
……其实你早前别一直在旁边看着过来搭把手的话饭请不请反而无所谓的。这句话在陆无影嘴边转了三转到底没说出来，他将束发的细布带拉下来重新收拾了一下自己忙得四处乱翘的一头乱草，站起来伸展了一下便迅速恢复了精神道：
“清道长讲究！不过你歇脚这小镇子连我都来得少，着实太郊野了，真说有什么地儿能吃饭，也就是南边有个本土人开的客……”
他突然打住不说了，神色显得有点尴尬。清川渡侧首瞥了一眼身后折成三截的旌旗杆，直言道：
“陆兄说的是这家？”
“……”陆无影深吸一口气，转身三步并作两步跳到被他清得又矮了半层的废墟顶上，蹲下身伸长了脖子往里头看：“……你说这里头会不会还有剩下点干粮够我们俩快马加鞭赶到风南镇去而不饿死？”
“难说。”清川渡立在坡下看见他蹲着的位置，略微眯了眯眼停顿片刻道，“不过贫道气力尚佳，御剑带你向那边去，可比策马赶路快许多。”
不料陆无影并没立刻因这个显然不是人人都能享有的待遇笑逐颜开凑上来，而是仍然半跪在那堆破烂瓦砾之上若有所思地盯着里头，神情难得地有些阴沉。清川渡眉梢动了动：
“陆兄。”
“……啊？啊好，好，只是我不修你们道家的调息之术，若不拖你后腿自然好啊！”陆无影咳了两声连忙回过头来恢复了笑容，飞快地扒了两块转头将方才窥看的间隙填上，这才纵身一跃在清川渡面前稳稳落地，颇为豪迈地拍了拍清川渡的肩膀：“我知道的，我受伤那日也是清道长御剑送我来此地的吧，虽然是你打的……但还是多谢！我还头回知道你们这些玄门子弟成天乘那么细一柄剑飞来飞去的，上头还能带人啊！”
“……”清川渡有些难以名状地看了他一眼，“自然能。”
“那不知是怎么……哎哎！”陆无影还没跟他扯完下半句，就见清川渡轻车熟路地将身后白玉莹莹的另一柄长剑凌空御出，通透的剑身受他驱使一般绕起一阵柔光，承着主人平地而起，后者一伸手就抓住了他后腰的封带，将他整个人像拎麻袋一样提了起来，然后倏地腾上数十丈高，直向西南方去了。疾风灌耳，残破的客栈和整个小镇在他身下迅速缩小，被勒得眼冒金星之间他似乎听到了自己的腰带隐约发出了骇人的崩裂声。他张了张嘴，似乎还在酝酿一阵惨绝人寰的嚎叫，就听到清川渡在他头顶轻飘飘地说：
“问道剑身狭窄，只能乘一人，便是这样带来的。记得运气护体，贫道身上没有多的伤药。”
被当作大宗行囊的陆无影艰涩地点了点头表示知会，终于深吸一口气把方才酝酿好的台词中气十足地嚎了出来：
“……啊！！！”
被陆无影填上的那道缝隙因着御剑术带起的大风略微动了动，原本摆在上头的碎砖“哗啦”一声跌进了报废的客栈前堂，正是方才那蒙面人尸首掩埋的地方。陆无影本想将那尸身妥善处理，却着实不再有那个必要——柜台旁只剩下几根森森的白骨横在一滩红黑交错的腐烂肉汁里，连那身黑衣都被腐蚀得一丝不剩，分毫辨别不出人形。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风流茶说合（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