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里归》野狼无影

11、兔走乌飞不觉长（上）

　　无相观所在的青澄山地处大江上游，即便策马疾行，从风南镇起也须至少五日才能到。一路上没碰到驿站，陆无影便一直为清川渡牵着马。他们沿江畔向西赶了两天，出阊门州后穿过一商贾纷纷的大城镇，天色将晚，正当他们在路边一茶舍歇脚，陆无影开口要说先在此地寄宿一夜时，人声鼎沸间忙乱的店家却主动上前来径直鞠了鞠躬向清川渡道：

　　“这位方士，鄙人看您旅途劳顿，若不嫌弃，敢问愿不愿在寒舍将就一宿？”

　　“喔，”清川渡将手中茶盏轻轻一放，笑盈盈向那店主颔首略一礼道：“自然好，旅途中诸多不便，多谢阁下相助。”

　　“嗳，那这房钱怎么说？”对面的陆无影撑着脸上上下下打量那老儿，“为何这堂客众多，你偏就来找我们，可莫要耍诈。”

　　“哪的话，”店家拱手好声好气道，“前些年寒舍遭一伙会使毒术的贼人所扰，正是这位方士所在的无相观高人出手相救，将贼人驱走，鄙人才得以在这儿继续做生意。当初无以为谢，如今有机会报答，怎能轻易放过，这房钱二位就不必付了，若有什么需要的也尽管开口就是。”

　　“毒术？”陆无影敏锐道，“你可知这些人是什么来头？”

　　“……不知，只依稀记得都着一身红衣，所过之处人就像化了蜡一般融作肉糜，吓人得很，哎哟……”店家一提起这事就显得一脸晦气，连连摆手：“有人自称说奉甚么‘凌千秋’还是‘凌万代’的人之命来试毒的，我们这些市井小民搞不懂。还是当年无相观的慕江潮道长携几位高徒来此地作法，才还我们个平静……二位在此安心歇息就是，当年事不提也罢，也罢！”

　　“凌……”陆无影暗忖片刻，总觉有些芥蒂难消，琢磨一会儿琢磨不透便只好作罢了。不过经店家这么一说他才意识到，先前只觉清川渡自身面如冠玉、气度出尘，这一身素锦织银边的道袍更是衬得好看，却没留心他袖口蜿蜒出的两片鹤羽镶边八卦印，缘是先前陈庄那几名小道长身上也有的，却比他们的要绣得细亮许多，想来这校服在常人眼中应当也好认得很。

　　“如此，”清川渡莞尔，“是师兄所结善缘，此番厚意贫道定当替您带到，多谢了。”

　　“那，”店家见他答应自然高兴得不得了，顿了顿却又迟疑着向清川渡问道：“寒舍今日没有相互挨着的房间了，实在对不住，不知方士可否将就和下人同住一室……”

　　“下人？”陆无影莫名，“这儿分明就我们两……”

　　然后他像意识到什么似地霍然住了口，却已经太晚了，那头清川渡抬手略微遮掩着“噗嗤”一声，向店家和煦道：

　　“无妨，贫道和他一室就好。”

　　“……”

　　因为衣着太过朴素而被当成下人的陆无影吃了个哑巴亏，嘿了一声张张嘴也一时想不出话来反驳，那厢店家已经满脸“无相观的高人就是胸襟宽阔连这么爱插嘴的仆从都能忍受”的表情退了下去，清川渡笑眯眯地看向他：

　　“怎么，陆兄，不愿和贫道同屋就寝吗？”

　　“……哪的话啊祖宗，”陆无影咬着牙冲他笑得一脸狰狞：“小的送您回屋歇息，别把腰闪了。”

　　次日一早他们便向店家辞行，店家另借了他们一匹鸨马，于是陆无影得以和清川渡并辔而行，速度快了不少。城外是一片枫林，此时正值仲秋，灼目的朱砂色深深浅浅泼洒在山野间，凉风一拨便纷纷扬扬飘落下来，在江上覆了一层软红，随着涟漪飘荡起伏，柔若舞女的水绸。尽管此刻有急事要赶路，二人却还是不约而同地地忍不住松了松缰绳，慢慢在林间穿行，马蹄踏过“沙沙”脆响的落叶，四下再无旁人。陆无影嘴里叼着根不知哪儿揪下来的狗尾巴草，一手放了缰绳，坐在马背上晃晃荡荡向清川渡问道：

　　“嗳，我们这样当真白吃白喝好不好啊，虽说是你师兄功德在先，他们这地方生意却也怪难做的，何况我又不是无相观中人，为何不让我留些房钱？”

　　“陆兄竟还有钱么？”清川渡双手牵辔，微微侧首，向他似笑非笑道。

　　“别埋汰人啊，”陆无影奋起维护自尊：“饶是我做些打杂工也是有委任金的，怎么也不至于一个子儿都没有啊。你……该不会是因为这个？”

　　“若贫道觉得陆兄应当付账，那即便让你卖衣服打白条也会直言的。”

　　“……我寻思也是。”

　　他们之间安静了一会儿，空气中净是晨露浸润的泥土味儿，和南方特有的草木甘香。片刻，清川渡淡淡开口道：

　　“世间各人皆有各人道，不可以一厢情愿之仁，拂他人之重意。贫道确不少这些银两，但人家已经说出容你我二人借宿，若不受，却是身为玄门弟子对寻常人家的轻慢了。”

　　“……”

　　陆无影心知清川渡说得在理，却总有些被针刺了一样的感觉。很久以前他也曾有呼风唤雨之能，凭着年少天真，总幻想着当个拯救众生的盖世英雄，只得他给别人投金玉，不得别人向他报木桃；如今想来，或许也难免有些“一厢情愿之仁”了，最后一切也都鸡飞蛋打。可他有什么错呢？

　　他侧首去看清川渡，只见他仍旧波澜不惊地目视前方，发间流淌变幻着日光，澄净若玉珠的白瞳中只映着枫林树影，眼角若一笔凤尾勾，斜斜飞出个细窄又柔和得恰到好处的弧，长睫上蓄着一点浅金的光晕，宁静出尘得不似凡人。正有些五味杂陈时，一片枫叶从他们头顶打着旋儿落下来，不偏不倚落在了陆无影鼻梁上，彤红的叶片将他的视线挡了个严实。他忙吐了口中的狗尾草向上吹气，不料那叶片就紧跟着他飘上眉梢，搞得他只得胡乱晃着脑袋“呸呸”两声才将这碍事物抖了下去。他重新牵好缰绳，却见清川渡正向他转过来，好看的丹凤眼笑眯眯地对着他。陆无影莫名被他看得有点发臊，心虚地嚷了一嗓子：

　　“哎，怎么，有什么好笑的！”

　　“无事，”清川渡屈指抵在唇边轻笑了两声，“不过是今日天气好，陆兄快些赶路吧。”说罢便一抽缰绳，兀自快马加鞭越过他向前头的林荫道去了。

　　“嘿，你敷衍我……等会儿！”

　　陆无影让这天天皮笑肉不笑的仙人祖宗搞得满心只剩下吃瘪的愤懑，足下一夹马腹，马蹄将满地火一样的红叶踏得纷纷飞起，便风驰电掣地追上去了。

　　夕阳西沉时他们赶到了一处陌生乡镇，经人打听名曰“雨坛”，是个临江抱湖的小地方。二人行至一处酒家，要了些简单饭食准备在此地休整。酒馆座子大都露天，饭毕，清川渡照例一盏清茶和茶点，陆无影则特地嚷嚷着莫欺人穷，将陈庄酬金剩余的那几文钱都拿来买了一坛酒一碟肉，就着不温不凉的习习晚风，倒也畅快。就在陆无影义正言辞地向清川渡辩解自己不是故意有钱买酒没钱还他债的时候，道旁忽地钻出个破衣烂衫的小孩儿，瞅瞅陆无影又瞅瞅清川渡，竟然大摇大摆地到了他们桌前，伸手就要捞桌子上摆的茶糕。清川渡还未说什么，那头陆无影先开口了：

　　“欸，那小孩儿，拿人东西倒不打声招呼？”

　　“……”不料那“偷”东西被抓现形的小孩非但不怕，还站在清川渡身侧寸许处拼命向他挤眉弄眼，像要示意什么，看得他又是莫名又是好笑：

　　“打甚么哑谜，莫不是个小哑巴？你旁边这位道长可厉害了，拿他东西当心被打。”

　　“我不是哑——”

　　那小孩子急了，还没叫完，就见清川渡终于悠悠地喝完了他那盏茶，略转过头，一双玉白的眸子便有点疑惑地望向了他。视线相接的那一刻那小孩儿像突然受了巨大的惊吓，手一松腿一软，登时就坐到了地上。他在地上往后蹭动着惊恐道：

　　“道，道士哥哥，你能看着我啊……”

　　“……”

　　二人闻言都愣了一会儿，旋即陆无影没憋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我还道你这白瞳好看当有很多人称赞……清道长这般利落神武，怎的就被当成盲人了呢哈哈哈哈哈哈！！”

　　清川渡缄默地看了他一眼，一句话也没说，兀自转回身去给自己斟茶。那小孩儿见势不妙就要爬起来跑，却被陆无影一下提溜住了后领：

　　“嗳，你也是，就算当他眼盲，瞅瞅大哥哥我这英姿勃发的，总不至于看不见你的小动作吧？别走啊，交代交代呗。”

　　那小孩儿一脸倒霉相，瘪着嘴嘟嘟囔囔道：

　　“我都三天没吃饭了，看这道士哥哥好像看不见，你这做侍卫的脸上带疤，穿得又破，还和他嚷嚷借债还债的事儿，铁定不怎么忠心，那让我捞点儿便宜也……”

　　“……”陆无影的脸黑了。手里那小孩儿还在头头是道地说：

　　“侍卫哥哥你就把我放了吧，我没钱也没法给你们当苦力，还要去其他地方碰碰运气呢……”
　　陆无影感觉脑袋有点疼。他把手一松，抄了自己跟前半篮子下酒的卤肉恨不得糊到这小兔崽子脸上：“快住口吧你这小碎嘴子，拿了赶紧滚滚滚。”

　　那穿得显然比陆无影还是要穷上一点儿的小毛贼得了便宜，就也不再和他咧咧，抱着盛东西的小篮子一溜烟儿就跑了。他颇为糟心地把剩下半坛子酒直接提起来一饮而尽，抹抹嘴站起来道：

　　“我说这都什么事儿！天不早了，咱们回客栈去歇了吧，哎哟……”

　　不料清川渡却坐在原地丝毫未动，盏中茶水早就见底，他却一点没有要起来的意思。陆无影一头雾水，凑到他跟前去伸了一只手在他眼前晃晃：

　　“清道长，清美人儿，小清清——快起来走了啊？”

　　清川渡的目光却分毫未动，全然当他是空气一般。过了一会儿，他才幽幽地开口道：

　　“贫道眼盲，若无侍卫相助，如何回去？”

　　“……”陆无影心里咯噔一声：“不是，别吧道爷，我，我刚刚不是故意笑你的，你别生气啊……”

　　“贫道目不能视，有何好气的？”清川渡笑眯眯地抬起头，重复了一遍：“不过是独自一人无法走动罢了，陆卿。”

　　完了。陆无影感觉脑门一阵胀痛，长叹一声，只好认命地在他跟前蹲下身来道：

　　“那行行行……小的背您，成不？上来吧？”

　　“贫道不会听声辨向，不知你在何处。”

　　“啊？”陆无影一脸崩溃，站起来左右瞅了半天，忽然好像明白了他的意思。可这是城中酒肆，周遭三五成群的都是晚间来喝酒聚首的客人，还绝不在少数。他迟疑道：“……那我……你回去，你不打我？”

　　“自然。”

　　陆无影以为自己听错了：“在这儿？”

　　“贫道无法去别处。”

　　“……”陆无影觉得自己此时不光头疼，耳朵也有点儿乱嗡嗡的了。但清川渡说出的话自然没有再收回去的道理，何况他虽然一脸笑意，却绝对还在气头上，一时半会儿是出不了这戏了。陆无影看了看清川渡背后寒意森森的断尘剑，咽了口唾沫，妥协道：“……得，您坐好。”

　　自己作的。他在心里把方才那小毛贼和乱开玩笑的自己凌迟了八百遍，颤颤巍巍地蹲下身来，对着清川渡差点不知道手该往哪儿放，只得攥着拳将双臂伸过他端坐的腿弯和背脊，一用力便将清川渡横抱了起来。他对这动作本身不抵触，但对方是个纤细清丽若谪仙的美人，贴这么近着实有点儿刺激过头。

　　陆无影自诩对风花雪月的事儿看得很开，或许是因为从小近不得女人，对于相貌昳丽的男子他素来都乐于欣赏之甚至调戏之——可清川渡不行，起码现在不行，唯独他不行。他对清川渡有愧，尽管是多年的事了，他坚持认为自己不能对他有一丝一毫的轻慢。不知是因为周遭人的侧目还是因为这点他自己心下的芥蒂，陆无影走路走得都有些僵硬，直直地看着前方，分毫不敢和怀里清川渡自称“看不见”的那双白眸对视。离他们先前住下的客栈还有一段距离，陆无影一边在略施粉黛显得格外暧昧的斜阳中分辨着方向，一边强忍着面上的灼热感惨兮兮道：

　　“不是，好道爷，咱们差不多就行了吧，你看你这仙风道骨的清修之人，还有名声在外呢，和我这……”

　　“贫道眼盲。”清川渡环着双手岿然不动地坐在他怀里，语气古井无波。

　　“……”陆无影一直维持着双拳紧攥的姿势避免碰到不该碰的地方，闻言心下叫苦不迭。又走了一盏茶时间，客栈大门终于到了眼前，他咬咬牙加快几步抱着清川渡一步跨进大堂，几乎要逃着爬上楼去。许是人心如乱麻时步子也跟着乱，他风风火火上台阶时差点和一个下楼的人撞了个满怀。

　　“哎嘶……”他吓得赶紧后退了好几步，生怕撞着怀里这位祖师爷，却明显感到清川渡僵了僵，下意识就要伸手去推他。对面那人原本打算绕开，看到他们时却也硬生生站在了原地；陆无影抬头看了一眼，更是惊得如同天打雷劈。

　　那人身穿一袭白底滚银边的鹤羽八卦袍，高束金冠，身上佩一乍看便知价值不菲的镶金玉玦，面容明艳张扬，明眸皓齿，睫毛长而浓黑，左眼下端端正正一颗泪痣，几乎让因震惊而瞪大的双眸遮了去：

　　“陆，陆陆陆陆昭哥和……师兄？！”

　　“……夏玦？”陆无影感觉脑袋发蒙，一双手也不知该不该把陷入缄默的清川渡放下，正要索性越过这不知为何突兀出现在眼前的旧识逃回房间，又煞地止住步子，艰涩道：

　　“不是，他……是你师兄？”

　　眼前的小道子和当年陆家书馆那名金衣少年的面目重叠在了一起，夏玦脸上的表情比他还难以言喻，有点站不稳似地抓着楼梯扶手，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问陆无影道：

　　“你，你是人是鬼……不，你和清师兄是……这种关系吗？”

　　“呃，不，这个是清……道长他让我……”

　　断尘出鞘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