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府看戏日常》骕骦安

4、父亲

　　沈拒霜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哭出来了，她不自禁的皱了下眉头，这种好似身体忽的有了自己的意识，再不受到她自己的控制的感觉并不好使。

　　她的鼻子微酸，在这一刻，她的心好像分成了两半，一半是无法抑制的委屈，而另一半漠然的俯视看着这一场演出，飞快的权衡利弊。

　　这位刚发声的，沈拒霜原本就猜的八九不离十，她从早上起见沈依依坐立不安，拿香囊次数频繁开始，就揣测不是今晚就是明天，沈袄越就要回来了，就让阿云在明璋院前看看，依照打听来的故例，沈袄越倘若回来，他这样疼爱沈拒霜，只要回来了，不论如何，就定然会来看一遭。

　　只他公务也繁忙，倘若从边关回来，恐怕回来换个衣服就要去宫中，沈拒霜也没想到他会进来的。

　　沈拒霜心里轻轻叹了口气，任那两行泪次第下来，拨冗还给沈依依同情的一瞥。

　　外房门一开，料峭寒风从帘缝里溜进来，吹的连枝灯上烛火一颤，自黑暗中慢慢走出一人来，沈拒霜此时眼中朦胧，随着烛火，眼前只剩光影摇曳，并不能看清具体形貌，只觉一团凛冽之气冲面而来。

　　岳峙渊渟，沈拒霜心里不自觉抖出这四个字。

　　沈依依单薄的身体在这股气势下缩垮下来，好似一瞬间比病了数日的沈拒霜还要虚弱，被寒风激得一抖，喃喃叫了声：“父亲……”

　　沈拒霜敛下眉眼，眉毛半蹙，生怕被沈袄越发现破绽。

　　沈袄越负手在后，跨步进来，他甚至有闲心一举帘子，偏一下头避开帘勾，慢声道：“阿依，你想要西娘和我说什么？”他语气仿佛很温和，但沈依依却把头埋到臂间，身子逐渐蜷成一团，同时手颤巍巍的，执着的探向沈拒霜的袖子。

　　在场一共三个人，阿依指沈依依，那西娘就是指我了，沈拒霜恍然，原来我的小字叫西娘。

　　沈拒霜能隐隐感觉到，沈袄越身上的蛰伏的血腥气与凛冽杀意的气息正在逐渐醒来，先若涓涓细流，后若江河奔腾入海，直往沈依依身上灭顶淹去。

　　沈依依就如溺死者抓着最后一根稻草一般，死死拽住沈拒霜衣袖。

　　她已经完全无法思考，只是凭着过往，觉得自己伏地做小在很久……沈拒霜应该会替她说话，像以往一样圆过去，尽管以往的沈袄越从没有对她使过这样的气势。
　　她好像掉入了深渊，亦或被水浪包围，心跳的极快，快要喘不过气。
　　沈依依惊恐的想道：爹爹是知道了什么……不可能这么快的。

　　沈拒霜忽然从那一半看戏一样的心态里拨冗分出一点遐心来想，沈袄越一回家看到大小女儿一个病怏怏躺床上哭，一个跪在床前哭，这种一场大小女儿都在嘤嘤嘤，看着是不是还蛮嘀笑皆非的，还真有点她快不行了的意思在。

　　沈拒霜暗暗掐自己一把，想道：“哦不，我不能这么想，再想下去，就快笑出声了。”

　　仿佛过了很久，又仿佛只是几秒，沈拒霜弱弱启唇道：“爹。”
　　秉持着多说多错的原则，只有这一个字，说在实话，她并没有做好见沈袄越的心里准备，但她要是不说，她都生怕沈依依再过一时半刻就要厥过去。

　　沈袄越含笑：“嗯？”

　　沈拒霜刻意将脸色逼得苍白一些，加上方才沈袄越从外头进来时带的一阵寒风，额上已渐冒冷汗，面上的两行泪越流越快，方才还是零星雨落，现下越发不可收拾，喉间吞咽几下，仿佛哭极了时候喘不上气，呜咽一般，却又极力掩盖伤心哭泣一般，将话说尽力的四平八稳一些：“我有些累了……”

　　沈袄越身上的气息一瞬间平复下来，似野兽回笼一般，他的声音一下子轻下来，走上前几步，又碍于身上寒气沾染过去，没有贴的太近，沈依依此刻已经伏在脚踏上一动不敢动了，沈袄越也当她不存在似的，淡淡道：“睡吧。爹在这儿。”

　　沈拒霜不自觉道了句好，然后就默默缩进被窝里，背过身前，忍不住再抬头看了一眼沈袄越的脸。

　　过了会，感觉屋中毫无动静，她又不自觉的翻了过来。
　　和沈袄越对上了眼，眨了眨，眼睫上还挂着小泪珠子，下巴尖掩在蓬松的被子下，隔了一会，自被中探出一条手臂来，捞起沈依依的手腕，脸往枕边缘蹭过去：“劳烦爹爹，把二妹送回去吧……”

　　沈袄越笑意如旧，他叫了两声，把沈依依的婢女喊进来，搀扶着她离开。沈依依驮在脚踏上的位置一空，好像更方便他登堂入室似的，他顺势一撩袍就在沈拒霜床沿坐下，迫的沈拒霜不得不往里挤挤。

　　沈拒霜眼泪还在哗哗的流，她心里那半边委屈意思随着沈袄越的迫近，反而哭的更欢了，很快洇湿了小半边的枕头。

　　沈袄越眉峰微聚，替她拨了下黏在脸上的丝缕乱发，似乎想说什么，又什么都没说。

　　沈拒霜闭上眼，她总不能太好伪装眼里的情绪，她的眼睛偶尔会不自控的看到一些东西，她也怕自己眼中会漏出太多东西……
　　但这样有利有弊。

　　沈袄越终于开口道：“阿依不说，那西娘…有什么想说的吗？”

　　沈拒霜沉默了一会，最后还是道：“女儿累了。”她真的一时不知道怎么跟沈袄越相处。
　　沈袄越似乎叹了口气，替她垂下床帏，走了出去。

　　沈拒霜闭眼，在隐隐感觉他走的很远以后，一咕噜盘腿坐起来，用小被子团在身上包住自己，她现在有挺多问题，第一个，沈袄越竟然这么快回来了，而她还没逗弄完沈依依……更别说她还想见一见那位传说中的心上人呢。

　　沈拒霜微笑，有的事情，替原主亲手了断一下比较好。另外她起码还有几个月的时间才能恢复勉强坐好重修第一重功法的灵魂强度，她的魂魄现在就好似一张纸，被撕成几大块，但好在撕的不算太碎……

　　且沈袄越这个人，她有种不敢在他眼皮下乱运功法的错觉，总觉得要被他发现什么…她现在只能借助一些旁门左道小手段，万一被人发现她其实并不是沈拒霜，如果没有太厉害的人，她大不了拼一拼打出去…只现在有个沈袄越，那就……两说了。

　　沈拒霜犯了怂，她只能暗暗劝自己，这不叫怂，这叫什么，这叫识时务者为俊杰，这叫从！心！

　　沈拒霜披衣下床，推开窗被风打了个一激灵，又默默滚回床上，不了不了，今晚不出去浪了。

　　※※

　　沈依依被搀着回到棠梨院中，她原只是被沈袄越吓得近乎晕厥过去，但也只是近乎，走出沈拒霜的院子，被寒风吹了几个来回，她脑子就清醒了，醒过神来，却比清醒之前更害怕的多。
　　人总是会自己吓自己。

　　她软着腿，倚着红绫的肩作枕，这会反而不哭了，她只想立时见到孙姨娘。
　　她不可遏制的想着，阿娘知不知道阿爹已经回来了…可我还没把事情办完，阿娘也还没完全在府里全然立起威信，阿爹怎么会回来的这么突然，夫人又被她们赶到庄子上去，从今天这迹象来看，爹爹恐怕全然不会信她们的一套话……

　　孙姨娘此时正坐在棠梨院堂屋里，边挑拣着布料，边跟自己的大丫头娇杏有一搭没一搭的讲这话：“花色都老了，也就料子还不错，给我裁两身都嫌老气，别说给依依了！就这……”

　　娇杏小声道：“那这块料子要么孝敬给老夫人？”
　　孙姨娘鄙夷道：“得了，叫人卖出去，换点银钱吧，你也不是不知道我那姑母的性子，她在家常惯爱穿的嫩，也不肯就这些色的……”

　　外头传来些许动静，小丫头进来通禀道：“二小姐回来了。”
　　孙姨娘露出个笑来，并膝站起来，从架子上拿起一领斗篷迎出去，立在廊下将斗篷裹上沈依依的身，一面叨叨：“该受冷了……回来的怎么这么晚。”

　　孙氏话忽然打住，她一把拉住沈依依的手腕，只觉得掌心冰凉，立时变了脸色，头昂的高高的，厉声骂道：“都怎么伺候二小姐的！……一个个日子里头都不上心，成天不着四六的，我瞧你们个个都想去庄子上伺候夫人吧！”
　　她看清了沈依依脸上的神色，作为一个沈依依的母亲，她还是清楚自己女儿真哭和做假戏的模样，何况沈依依脸上泪水纵横倒是其次，她眼里盛满了忧惧与惊恐。

　　孙氏瞪了红绫两眼，赶紧心疼的搂着沈依依进了屋，沈依依一到温暖的屋中，光亮盈室，她突的一哆嗦，好像就从阴间鬼门关转悠一圈被放回阳间似的，忽然扑到孙氏怀里大哭起来：“阿娘……”

　　孙氏抚着她背，只觉得手下女儿的身子如风中叶子似的，不停打着摆子，心尖尖都要碎成几瓣儿，忙不迭的哄着：“哎，哎，阿娘在…是谁欺负了你，我跟你说了，不要去找沈拒霜那小贱人，留着叫阿娘收拾就是了，她就是原来再好哄再软绵，任谁那样一遭，她发脾气都不为过，你看她那烈性的……她是不是对你耍小性了？”

　　沈依依只拼命摇头，孙氏哄了半天，只觉得耐心都要耗尽了，但她对沈依依发不起火，只能对旁人发去，她挑高一边眉毛，冲娇杏使个神色。

　　娇杏立时挪上一步，狠狠掐了一把站在屏边的回不过神来的红绫：“二小姐究竟怎么了，你还不快说……”

　　红绫敢怒不敢言，噗通一声跪下来，哆嗦半天说不出一句整话来。
　　孙氏一皱眉。

　　娇杏马上拿脚尖踢了红绫一下。
　　红绫受了几脚，受不住了，慌慌大声哭道：“老爷回来了……”

　　孙氏脸色大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