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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唐颂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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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丰锦的进步让我惊讶,这样的进步我也有过,那是我学棋后一年的时间,便很快赢了爷爷,也超过了他那些所谓的棋力接近职业棋手的老棋友们。她的进步让我兴奋,就像看到了一个潜在的对手。但是我更担心她会浪费了这份天赋,像她那样的千金大小姐,并不需要走这样一条艰辛的路。她要求我去参加联赛的时候,我还是答应了,为了让她在围棋这条路上走得更远,但是我不能以真实的实力去参赛,那会震慑到那些参赛的选手,这不是我自夸,我这个年龄段,棋力和我不相上下的普通中学生真的微乎其微,和我差不多棋力的孩子们都在各个道场里学习,钻研为冲段做准备。
但是联赛的第一局,那个对手出言带着挑衅,他一再的挑衅激怒了我。他的挑衅让我怀疑他学棋的初衷。所以我取消原来的打算,在棋盘上狠狠地教训了他。我原本的想法是和联赛上的对手们下指导棋。
对局开始前,他打断了低头看棋谱的我,他说:“临时抱佛脚吗,真有意思”
我没有理会他。
他却不放弃:“安排你做主将,不会是战略上的安排吧,真有意思,田忌赛马再现了,真有意思”
他这样浮躁,聒噪的人,不适合围棋,这是我的看法。当然我也是被激怒了。我讨厌被人一再打断看棋谱的思路。我说:“敢不敢和我下快棋?”估计是我的眼神和气势震慑到了他。他愣怔地点头。
我说:“和我下快棋,你坚持不了十分钟”
算他好运,我执黑,提前五分钟结束了他的煎熬。如果是平常速度的对局,他顶多撑到六分钟。围棋开局先占领边角,然后战火会往中间蔓延,四角之势,他被迫苦守一隅,五分钟的时候知道认输也算他有自知之明。
后面的两局,我按原来的打算都下的指导棋。下午的决赛,南丰锦在一旁观战,后面听她和张杰嘀咕,原来看出了我的打算,我又有了莫名的兴奋,她的未来很值得我期待,但是前提是她能坚持下去。
爷爷不知是动用了什么老关系帮我报了名,7月份我跟着市里的团队去了东南沿海的那个繁华的城市,我要在那里待半个月,因为今年的全国围棋职业定段赛在那里举行。那里太繁华,我太渺小。独自一人离乡背井,高额的伙食费,住宿费,加上水土不服带来的身体不适,给每天两场的预赛增加了额外的阻碍。
第一天的第一场预赛我就输了,我频频不在状态,好像计算能力也打了折扣,面对我的节节失利,我明显能从对手的表情里看出他的超长发挥。中午的时候,我一个人静坐反思,反省,没有吃午饭。神奇的是空腹的饥饿危机调动了我全身自卫的细胞,我意外地战胜了水土不服,也慢慢地找回了以往对局中面对压力正面迎敌的感觉,险胜一局。
第二天上午的对局我属于正常发挥,对对手的棋路看的也比较透彻,很轻松地拿下一局。这种轻松在第三天的下午结束了,那天下午的对手让我真正有了危机感,他的确很强,听说前年他参加了定段赛本赛,相对我初次参加时不时冒出来的忐忑,他镇定了很多,所以,那一战,我输得心服口服,和他的对局,我收益很多,也在他身上学到了很多。他叫林皓,预赛算是和他的首次交锋。
预赛到第四天的时候,赛场上少了一些人,负了六局的人,已经无缘今年的定段赛本赛,而我,负了两局了,形式也不乐观。大厅里的这些人中,只有最后的前五十名有资格进入本赛,我不能再输了。越是想着不能输,结果却越不能如意,预赛第四天,我又输了一局,这下我真的是站在悬崖边上了。
预赛的最后一轮比赛在第五天的上午举行,对局大厅的人和昨天比又少了大半,剩下的这些人争夺最后50的名额。因为对局的人少了很多,今天的对手重新抽签决定,我打开抽签纸,上面是空白,裁判说我这轮轮空,不战胜。当他问我要不要放弃这个机会的时候,我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对失败的恐惧让我救命稻草般抓住了这个不劳而获的机会。而这正是我这次职考落榜的开始。我怕了,在气势上已经输了。
第六天我正好能休息一下,这一天给直接入本赛的选手来报道。其实说休息,就是待在酒店里一个人下棋。我人生地不熟,出去怕迷了路,她们当地人都不说普通话。
这天晚上我睡的并不好,一直在做梦,梦见了那个老棋盘,梦见了我的对局又输了。早上醒来,出了一身的汗。
今天的对局对手是通过抽签决定的,我把手里的抽签纸递给裁判老师,他们记录后公布了我们今天和之后几天的对局对手。
我按照抽签排序的号码做到棋盘前,等着对手的到了,等着裁判老师说开始。然后我看见一个20多岁皮肤黝黑带着粗糙的男棋手做到我对面,他身上的味道让我皱眉,他进场前抽了多少烟才让身上的烟味这样浓。这样的烟味让我想起来那个成绩最差的业余比赛,我心里咯噔一下,希望这不是个坏的预兆。
裁判一声开始,我双手去捧棋盘上的棋子罐,对手突然咳嗽一声,我一惊,棋子罐在我手中掉落,哗啦的声音里,棋子四散。引来四周注视,我低头去捡,裁判拿来一个新的棋子罐,我继续比赛,他们收拾残局。抓子猜子后,我执白,其实,我更喜欢黑子。我把手放进棋子罐了,抓住冰凉的棋子让自己心静。
对手劈啦的声音带着粗犷,他说:“小子,对局开始了,按计时器”
我慌忙去按计时器,计时器发出‘滴’的声音,我已经听了成千上万回,这次却觉得警觉而陌生。
面对我的慌乱,他在坐享其成,眼睛里透着精光算计。而他在棋盘上的杀招也简单粗暴,我被他影响了,带着临阵脱逃的慌乱。开局不利。对局一结束我就跑了出去,跑到一条人很少的街道上,盛夏的中午,人本来就很少。顶着烈日我跑了几个来回,然后回到酒店洗了澡,喝了一包牛奶卡着时间点回到了赛场。上午的颓势没有影响到下午的比赛,很好。接下来的几场比赛我都赢了。
今天是第四天的比赛,上午的对手比我小一岁,他很强,比我前三天的对手都强,他有一张团团的脸,他的眼神我很喜欢,对胜利的执着,没有心机,没有干扰和算计。他计算能力不错。我们是棋逢对手,有点相见恨晚的感觉。从开始的布局,到中盘的火热交战,到官子部分的分寸必争,我们都尽了全力,结局,我胜一子半。
对局结束后他说:“你是B市来的吧,真羡慕你,可以在顶级的道场里学习”他的羡慕毫不掩饰,果然孩子比大人可爱多了。
我说:“我不在道场学习”
他惊讶,然后说:“原来你和我一样,和你对局,不和那些大人舒服多啦,很畅快的舒服,感觉输赢不是第一位的”
我几天紧绷的情绪有了舒展,我让自己嘴角挂了笑,说:“我也是”他叫南哲,在以后的日子里,我和他有很深的渊源。
中午我在会场附近的一家面馆吃饭。
“你也来这吃饭?”一个男人,比我年长,他皮肤黝黑粗糙,带着眼镜,他的眼神透过眼镜,带着社会的阅历。他的嗓门挺大,很自然地坐到我对面,又大这嗓门向老板叫了一碗面。
我嗯了一声。
他接着说:“怎么不认识我吗,我可是看见你好几次了,在我们这些大人中间,你们几个小孩很显眼”
我抬头看他,印象里没有见过这个人,听他的话,他也是来参加比赛的。
他接着说:“怎么就你一个人,大人没有陪着吗?”
我如实回答。
他一直在说,当他说到他下午的对手是我的时候,我惊讶地抬头。他是来刺探敌情吗。
他又提到说:“我对局的时候,一紧张就有个坏习惯,我习惯去抓棋子,偶尔还喜欢拿棋子敲棋盘,先和你说一声,请你到时候多包涵”
听说有些人在对局时是有些习惯,不如某著名顶尖棋手喜欢咬入场吊牌,有的喜欢咬扇子,有的喜欢吸烟,当然是可以吸烟的比赛。
我点点头说知道了。
吃完饭我想回酒店冲个澡,他却拉着我一直说他的学棋经历。他7岁开始学棋,他说天赋不高,但是很努力。为了走围棋职业的道路他放弃了高考,为了参加定段赛,他没有固定的工作,因为第一次参加定段赛因为水土不服,预赛都没有通过,所有比赛在那个城市举行,他就提前一个月去那个城市找一份兼职,一边挣钱,一边适应生活,一边练棋。
我不知道他和我说这些的意图,告诉我成为职业棋手的不易嘛,这个我早就知道。
他没有讲完他的经历,下午的对局开始了。
经过前面几天的连胜和心里建设,我不容易被外界的事物影响到了。比如进入中盘的厮杀之后,他抓棋子的唰唰声音被我当成了战场上助阵的战鼓声,我的形式渐渐显出,我相信了他所说的‘天赋不高’我很早就知道,天赋这个东西,的确是个好东西,花多少钱都买不来的。棋盘上的局势,我边角得利,中间的棋子眼见要连在一起了,我落下一子,却迟迟不见对方落子。
我抬头看他,他脸上的表情,我猜,应该是‘惊讶’
他说:“我中午告诉过你,我紧张时会有敲棋盘侧面的坏习惯”
我如遭当头一棒,被打懵了,大脑一片空白。目光又回到棋局上,我那显山露水胜利在望的棋局也在望着我...
......刚刚他没有下子,‘啪’的那一声是他敲的棋盘侧面发出来的声音。那么我连落两子,犯规,判负。
他说:“要不要叫裁判?”
我说“不必了”。‘落子无悔’,每一个下棋的人都知道。我无悔,但是,很...很憋屈...还欲哭却忍住把眼泪憋回去...
他去报告成绩,我的目光又回到了马上胜出的对局上。对了,他刚刚走得匆忙,忘了收拾棋局。我突然明白了他中午那番话的意图。棋手不应该是这样的,他这样让我很憋屈。
赛过八场,我输了两场。后面还有五场。
第五天的比赛,我借着前一天那盘憋屈的棋发作,在中盘把对手逼入了绝境。那是一个20多岁面色微白,看上去显得很沉静的一个男人。收拾棋盘的时候他说:“你会全盘覆没的,如果我棋力比你稍强一点,你的攻势太强,破绽太多”
我心存了愧疚,也愧对爷爷一直的教导,我说:“对不起”
他说:“没关系”他没有问我为什么。我猜,或许他也遇到过无比憋屈的对局。
下午的对手我在预赛输给了他一局,他叫林皓,是我遇到过的最强的非职业棋手。
抓子的时候他的手不稳,我抬头看他,他脸上的潮红不太正常。发现了我的注视,他说:“我没事”
我信了,这一局,我执黑。
和他的对局我异常谨慎。我打算用对局中最常用到的平行型布局,我初手右上角的星位,他二手左上角的小目,我三手右下角星位,他四手左下角星位,我在他的星位上小飞,战局在左下角开始,然后四个角各有战火,最后混战集中在右上角,执黑子先手的我一直处于攻击的位置,但是一个很简单的劫却被他看在眼里,只有一目之争,我不明白他的意图,谨慎应劫,他却趁机挣的先手,攻击右下角,来势汹汹,那么的迫不及待,我停下来思考他的目的。抬头看他,只见他以手捂嘴,压抑着咳嗽。原来他不是没事,他生病了,所以这样迫不及待的要进入混战,好吧,那我就成全你。这样的局面也合我意,我实力在他之下,只有乱中取胜,才有胜出的希望。战势由右上角蔓延到左下角然后战火开始向中间腹地蔓延。混战到中盘,我棋型混乱,勉强做成两个棋眼,我思考着后面的棋路和他可能的落子点,他却没有落子。碰的一声,他斜倒在了桌子上。
裁判们注意到这里的情形,连忙跑过来,几个人扶起他,主裁判手探他额头,说:“这么烫,还来对局,真是胡闹,快送医院”几个人抬着林皓走了。
主裁判让观望的其他人继续对局,然后看着我和林皓的对局说:“这么快就到中盘了”看了几分钟又说:“看来他还不傻,主动挑起攻击想早点结束对局,哎,不过太疯狂了”
我看着他说话,等他的最终裁判,这一局要怎么处理,等他回来继续吗?我很想把这一局继续下去。
结果主裁判说:“可惜了,这一局,你去报告成绩吧,你胜了,中盘胜”
我看着裁判,不可思议,也不想去报告成绩。又一个不完整的对局。
当天晚上那个未完成的对局一直在梦里缠绕着我,在梦中林皓回来了,我们的对局继续。继续中盘的厮杀,结果我被他紧紧追赶着,一步一步到死角。结果我输了半子,然后一着急,醒了,天微亮,原来是梦。
输了六局的人离开了,对局大厅里人少了近一半,新一轮的抽签又开始。
我坐在对局桌前看着眼前的棋盘,脑海里想的是昨天下午的对局。这一局我依然执黑,巧合的是开局的布局和昨天一样,我脑海中直接把昨天的棋局代入,两盘棋在我脑海中交汇,重叠又分开。我以混乱的思绪把对方也卷入了混战,我心里不再平静,按部就班的对局对我是煎熬。而我的混乱反衬出对手的平静。他的平静贯穿整盘棋局,我输了,惨败。
到目前,十一局,我胜八局,败三局。已经有几个人提前出线了,前十局九胜者,到下午的对局结束,又会有人提前出线,十二局十胜的人。我与这两者都无缘。我想着该如何调整心态来面对剩下的两局,往外走的时候听见有人叫我,是林皓。他看上去已经康复,除了脸苍白了一些。
他说:“刚刚那一局,我看了。陪我把昨天那一局下完吧,你也一直在想那一局,对吧”
我们来到对局大厅旁边的一个小休息室,里面有棋盘。这一次我们按照正常棋路下的,没有混战,没有急躁。林皓是一个值得我追逐并尊敬的棋手,和他下出来的围棋,我很喜欢。
结果,我依然输了,这次也是心服口服。
他说:“对不起,昨天那一局害你今天上午输了”
我说:“没关系,昨天那一局胜利是我捡的,今天算是还回去了”
他说:“你年纪不大,却有这样的觉悟,有意思,和你的棋一样,有意思”
我对着他笑了,我其实很少会对不熟的人笑。我说:“恭喜你,提前晋级”
他说:“我等着你,我知道你会来的”
我点头,这算是我和一个不熟的下来两局半棋的棋友的一个约定。
剩下的两局我以真实的能力取胜,本赛已经结束了,我才进入状态。积分排名很快出来了。那个小我一岁败给我的叫南哲的少年,入职围棋职业初段,他是第20名,少年组第5名。我在他后面,第21名,少年组第6名,无论是少年组还是普通组,我都没有进。原来是这个结局,半个月的拉锯比赛是这个结果,我挺难接受的。
回酒店收拾了东西,把房间退了。我走出酒店下台阶往最近的公交站走去。台阶下到最后一阶看见了那个人,害我犯规放弃棋局的那个人。他拍拍摩托车的后座说;“上来,我送你去火车站”
直觉他有话要对我说,我坐上了他的摩托车。他应该等我了很久,摩托车皮座在太阳的烤晒下有点烫。
还是他一直在说:“虽然这里离火车站远,我一定会准时把你送到的,因为我在这里兼职送了几个月的外卖,我路熟,开车又快又稳”
我感觉他说没话找话,他没有问我是几点的火车。
接着他说:“骑着摩托车在汽车中间穿行,感觉就像在棋盘上的棋子间穿行一样”
我说,这样是违法的。
他说:“没办法,有时间限制,迟到了会被差评的”他接着说:“我也想整天都下棋,但是我还要先养活我自己”
我抿嘴,心里对他的怨少了几分,没说话。
他沉默了一会,开口说:“今年是我最后一次参加定段赛了,到明年就超龄了,老鬼也是最后一次参加,职业棋士和我们无缘了。你还不知道老鬼是谁吧,本赛上你的第一个对局的对手,他爱抽烟,总是一身的烟味,我们就给他起了个名字叫‘老鬼’”
我想,原来他们认识,还很熟的样子。
他接着说:“明天我就回老家了,找一份正经工作,然后结婚生子,以前还以为这一生有围棋就够了”
我说:“业余围棋手也不错”
他没有接我的话题,接着说“坚持了那么多年,真舍不得放弃,你说,如果早些年,如果有人告诉我我不是学围棋的料,那该多好呀,说不定我早就放弃了”
他没有再说话,我也没有说。
快到站的时候他说:“对不起,老鬼也让我带一句‘对不起’,我们都想最后一次再博一把,你还有机会,但是我们没有了,结果还是失败了,以不光明的手段赢你,我们愧对喜爱了这么多年的围棋,你本来可以成功入段的”
我还有希望,他们彻底没了。我突然不知道该怎么样安慰他,之前对他们的厌恶也消失不见。
下了摩托车,他在后备厢拿出了打包好的外卖递给我,“这家的水煎包和粥都不错,我送的最多的外卖就是这个”
我接过来,对他道谢。
他摆摆手,骑上摩托车:“我叫陈方棋,棋是围棋的棋”
我说:“我叫唐颂”
他的摩托车已经走出去,声音飘过来:“我知道,明年加油,你一定会入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