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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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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汉建安二十四年十月初八日,立冬,入夜。
天高月色凉,阶下一地清霜。
距前一回兄弟两个拌嘴已过了四五天。他当日大吵大闹生了一场气,又闷在房里哭了大半夜,后来听见说马超答应写书救人,这才放心倒头睡下,累得一睡足睡了两天。及至醒来回想起那日言语莽撞说了些疯话,只怕伤了那人的心,这才后悔不迭。有心去向兄长告罪,又驳不开面子,这一拖又拖了两三日。马超也不来管他——往常必是隔日闲了便细问他的书字,或谈及武艺军学,来了兴致还常亲自下场提点一二。
这一遭必是恼了,他这样想。
旁人把他无精打采模样看在眼里,私下里劝说:什么大不了的事,看将军平日待小将军何等疼爱,哪里为几句气话就真恼了?自然是因为那日当着人冲撞了他,面子上挂不住。如今过去低个头认个错,一句话就完了。
他想想这话有理,挨到掌灯慢腾腾吃过晚饭,这才一步三挪往东院里去。
举眸只见这夜色清亮,落地成霜。院落正中石案旁端坐一人,手握半卷书简,玄衣布履独沐月光。
他不由住了脚,盯着那人背影痴痴凝望良久,一时忘神。
——及至瞧见漫天清辉熠熠沾在那人衣袂袖裾,行动举手间跌落于地;又于发间鬓旁染了些许,却再也挥之不去。
才顿觉半刻牵怀,气息不由乱了一拍。旧事胸中盘亘,心头微微一点疼。
那人却已觉察身后有人,略扭过脸看他一眼淡淡道:“站在那里半天做什么?还不过来。”
马岱见他开口也不好再走,只得含混应一声,慢腾腾挪到兄长身侧坐下。想起前日的事只觉面上作烧,也不敢抬头去看他脸。
马超倒是一脸淡然,全然不把前事提起,眼睛还只顾黏在卷中,口里有一搭没一搭问他这几日功课。
他一一小心作答。那人听完点一点头,停了片刻忽又道:“怎么日里我听见人说,你前天午后好好的闹了场脾气,罚你两个伴读书童在石头地下跪了大半夜,可有此事?”
马岱吓了一跳,忙立身赌咒作誓道没有的事。
马超这才打书里拔出眼来,也不争辩,合起手中卷册往他跟前一丢,斜眼瞥着他,食指于册页上轻叩:“说说吧,又为的什么?”
——正是他前日发脾气丢出门去的《孙子注》。
马岱吓得吐一吐舌头,知道这回多半瞒不过去,口里支吾半天,这才低头小声道:“也没有……也没有叫他们跪一夜,听见外头上夜的敲三更熄灯,就叫他们起来去了。”
马超不答。
他壮着胆子抬头偷眼瞧瞧那人脸色,半天见他脸上只是淡淡的,自己反着急起来,满心委屈腾地站起身道:“大哥明明看过还问我做什么,难道不知这卷书是出自谁的手笔?——他们拿什么回来不好,偏拿回这个来给我看,怎么怨我生气?”
马超看他急得满面通红、一脸愤懑神色,摆手叫他坐下,这才摇一摇头闭目长叹道:“既是这样说,我倒问你,他的书怎么就不能读?”
他一时语塞。
那人手里只胡乱拨弄着书卷好整以暇,半天又瞅瞅他,见他脸上发窘,终究也讲不出个道理,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卷起手中简册在他脑门连敲了两下。敲得马岱护住脑袋嬉皮笑脸道:“大哥轻着些。”
马超见他这样子也忍不住笑了一阵,这才又叹气正色道:“叫我说,大凡天下著书立说的人,固然有胸襟广博的,也有心狭气窄的;有志存高远的,也有薄识浅见的;凡天下的道理,有可学的,也有不可学的,可是‘书有良莠之分、道有正谬之别’,这讲的是对事不对人。连人治中尚有吕不韦这样的大奸大恶,太史公却评《吕氏春秋》‘备天地万物古今之事’。倘若都像你这样,读书全凭好恶,又先要计较著者的人品家世,当真这样算起来,天下的书倒有大半不可读了。”
“况且就先不论这些大道理——败了一回,明知技不如人,不说花些心思学学旁人的高明之处,却于这些细枝末节上面一力纠结,下回又怎样?还不是输给人家?你自己说说,是不是这个理?”
说得那人挠着头嘿嘿直笑。
见这副诞皮赖脸模样恨得他咬着牙举起竹简来又要敲,口中半真半假道:“正经叫你说道理又说不出,偏时不时的来精神,嘴里倒有些歪理!”
马岱听出这话一语双关,自己也不好意思起来,忙擎住他手涎笑将话岔开:“再不敢了。大哥再敲提防敲坏了我,好的赖的都读不成了。”
他也就不好再提,只得丢开手笑着推那人起来:“去吧。赶早歇息,省得明日一早又懒在床上等人来叫。把你的东西也顺道拿走。”
马岱跳起来一个揖手:“得令!”
墙外更鼓声已是一慢两快敲了三响。
一时马岱自去安歇,只剩了他一个,也不回房,独自坐着静想心事。看头顶一轮上弦月渐渐隐没苍穹,忽觉这景致似曾相识。
原来就是那一回,那人兴起吟道:明月皎皎照其床。
明月皎皎照我床,星汉西流夜未央。
世人多爱这样的诗句,配成曲赋到处传唱。他虽然不爱这些,在蜀中听见人唱这曲子也不是一回两回,怎会不知是谁家的诗?那一回子龙一时失口怕他听见多心,推说忘了,殊不知如今早不比当年。从前他也跟瑾之如今一样,只是这几年年纪渐长,凡事都看得淡了些;又同子龙在一起相处到今日,虽然从不曾听他把那些长篇大论的教化挂在嘴边,偶尔顽笑似地讲出一句话来,却总有个道理在内,如梵音佛语喈喈清响,猛一下点醒他。如此这般日久天长,身上难免也染了三分那人的从容淡泊。
连马超自己也觉这些年脾气和顺许多。有一回过端阳节召伶人班子来家中作戏,那伶人一曲《龟虽寿》还未唱罢,听见马超自言自语道:“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猛想起这里头的缘故,登时吓出一身冷汗,丢了胡琴便叩首求饶。阶下众伶、歌妓也乌压压跪了一地。
他却浑然不觉,口里翻来覆去念这两句只顾出神。
——灭门之仇又是另一回事。那时他只是想着这几句诗写得当真是好,曹氏毕生雄才大略经国抱负,可见一斑。挟天子也好,奉天子也罢,这个人若不配取天下,哪个还配?
这样想着心事,不觉又呆呆出了一会神。方要站起身来回房歇息,却瞥见两名家丁提着灯笼一路小跑进来禀报,道是外头有荆州来的信使求见。
马超心中突突跳了几下,忙命快请。知道此人八成为庞德而来,掐指一算日子又不免有些疑惑:荆州?这样快?
心中正自犯疑,不多时那人已由两个小厮引着前来,上前见过礼,眼角瞟一瞟左右却不开口。马超会意,将旁人挥退,来人这才近前来凑在耳边悄声告与他知道。
几句话只听得他脸色刷地泛白,凭空觉一阵心慌气短,直着眼睛呆呆怔了半天,忽一下颓然坐倒下来。那人见他这模样也着了慌,口里一迭声直唤:“将军——将军!”
马超忙抬手叫他不要作声,自己犹自坐着短喘了半天,咬牙道:“几时的事?”
那人躬身下来悄声道:“就是上回报信的驿马刚走第三日上。庞将军初时还一直骂个不住,只叫快快斩他。后来旁人偷着解劝,说是已经往将军这里求援,不多时必有人来救,叫他耐住性子稍安勿躁。庞将军听见这话才住了口,只说愿降。看守的卒子还当他是真心便松了绑,谁知才转身的工夫,一个眼错不见就被他夺了剑。”
“……后来也找了人来救,只是他不肯叫人近身;况且后来见一剑不死,又在颈中补了一剑——再要救时,哪里还救得过来?小人当时也在一边亲眼看见,可作见证:此事确是庞将军自己一力寻死,绝非二将军授意。倘若真要杀他,前些日子又何苦叫人来问?将军千万明察……”
他再听不清后头的话,只觉耳边乱嗡嗡响成一片,扰得人心波难定,意难平。
猛然间又觉喉中呛痒难耐,忍不住俯下身连声咳嗽起来,直咳得搜肝抖肺、两眼赤红。
当是时,正是霜冷云暗,万籁无声,残月没时夜三更。
那时他说:从今往后,莫叫我再看见你。
如今他果然不再见他。
可那不过是一时激愤的气话,他怎么就当了真——他怎么就当了真?
如今独剩他一人悔之莫及。
喉咙里止不住发痒,不免又俯身低低咳嗽一阵,心里想着那人若在,必又要满口里絮叨着劝他多添件衣裳。目今展眼四顾,却已是孑然一身,惟余苍莽;空对皎皎明月,诉不尽凄凉——再有谁把那些没要紧的话一遍一遍嘱咐给他听?
倒是连他自己也学了满口这个调调。那日同瑾之一道出城外跑马,不过多嘱咐一句怕他失脚跌下来,瑾之便笑他多话。到底是年轻的好——他想。自己当年还没他这么大,精神头倒比他还足,累得一干人整日追在屁股后头提心吊胆,生怕有个闪失叫他们担不是。他那时自然也不知体谅旁人,一时高兴了便挥鞭纵马跑个没影,叫他们追去。那人也只得一路打马紧跟着由他胡闹,估摸着尽了兴,这才上来催他:
公子耍够了就早些家去。
公子,慢些。
公子——
那一回因了子龙一句嘱咐,又想起他这腔调。本待要讲,转念一想如今这境地,再提那些旧事又有什么意思?他倒情愿从此不提不想,偏就是心头一时不忘,没来由,徒惹得萧萧旧尘染襟袖。
而今犹记得初遇时节,与子龙夜宿锦官西郊,还忆二十年前肥马轻裘。
却是十载一瞬星霜变。
悄悄人已去,转眼又一个秋。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