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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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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关头却猛听得外头窗棂子“咣咣咣”拍得山响,纸窗上映出人影绰绰,有人隔窗唤道:“将军!”
二人正如胶似漆的当,冷不防受这一惊,立时就似抱了块烫手的火炭,赶紧“腾”地蹿起来撂开手,一个床头一个床尾自顾自整衣系带。
马超方到兴头上,眼见就要好事成双却给这一叫打断,心中大是不悦。虽是一股暗火正憋得难耐,也少不得压下气披衣起身,按住赵云道:“你躺着,料也不是什么大事,我看一眼就来。”说罢掀帘出外间来,只站了一站便觉糁糁凉意顺着脖颈直往里钻,忙将外袍拉紧些,一面开门一面问道:“大半夜的,什么事这样急?”
这边一拉门扇,外头急着打门的促不及防,一头栽进来正撞在怀里。马超忙一把搀住,见那人仰起脸来捂着头直揉,嘴里嗞嗞地抽气,禁不住皱眉:“叫个门也这样莽撞!”
马岱顶着满头的汗也不及分辩,一手揉着脑袋,腾出一手拽住他连声促道:“大哥快些!再迟就来不及了!”
马超不知又出了什么大事,心中也不免突突跳了两下。方待要问,猛抬眼见马岱身后跟的一人面生,并不是自己家人;又见他一身戎装、风尘仆仆的模样,不免犯疑。将那人上下打量一番,终究也想不出什么缘故,只得转脸向马岱道:“莫慌——究竟什么事?”
马岱早急得跺脚:“关将军率军北攻樊城,擒住曹营于禁,还有,还有……”
这话直听得他心中“咯噔”一下,早猜中了八九分。自七月间传来荆州出兵襄樊的消息,他就存了一段心病。这心事除瑾之略猜得到一二,连子龙也未必知道。瑾之也明白他为此心烦,这几个月来纵然前方战事频传捷报,当着他面也从不把这些提起。
只是该来的总是要来。如今终被这一句话刺中要害。
又恍惚听马岱道:“……于禁现收押在江陵。令明却誓死不降,口里又不住辱骂,如今只得暂缚在关将军帐中,说是一月后攻下樊城,捉住曹军主将再一并处斩……”
他又打个冷战。耳边适刚才一阵嗡嗡乱响,这会出一身冷汗,又觉清明了些。
还活着?
马岱早急得语无伦次,见马超只顾发怔,怕他听不明白,忙回身拽过那军士道:“他是打关将军帐下连夜赶来的,大哥快同他讲。”
那军士这才上前揖手见礼,将原委一一道来:只说自己是庞德同乡,又是先前旧识,如今见他落难有心一救,于是借着回蜀中报捷这一趟特来此地救援。如今只要马超看在先前主仆一场的面上发一句话,这个面子料关将军必是给的。想来庞德执意不降只怕也是一时脸上抹不开,怕人耻笑——既如此,如今暂且不忙劝降;先救下他性命,过些日子再派人好生劝解、许他高官,那时还有什么不肯?
马超默然听着,一面暗自在心中揣度,知道这话只讲了三分;藏的那七分,不必说他也猜得出。荆襄离此两千八百里陆路,就是平地,靠驿站换马疾行也快不过一昼夜三百里,蜀中又多是山地坎坷难行,只怕一日连这一半也难行得,往返一月哪够?明知赶不及却又来救援,一月之期恐怕只是个幌子。既然不降,却又不斩,分明就是有意拖延。
——不过是彼此心领神会。明是私下讨情,暗是奉关云长授意来探他意思:只因庞德原是马超旧部,不知会一声便处置恐怕马超面子上不好看。于是派人来探探口风,若是他记挂先前主仆之情执意救人,便顺势卖面子给他做个人情;若他全不在意,就斩了也没什么妨碍。
那军士将前事叙过,便住了口垂手一旁静待马超授意。马岱也在一旁连连附和,不等听完早叫人取笔墨来备下,自己取笔蘸饱了墨,硬将笔杆塞到马超手中,催他快写。那人也道:“极是。将军手书一封交给我带去,如此更稳妥了。”
万料不到他竟然不肯。
那军士知趣,终究是事不关己,也就闭住口不再多言,心中却暗自忖度:怪道人人都说这马孟起性情乖舛古怪,最是天下第一负义绝情的人,如今看来果然不假;又听说他当年发起狠来连至亲性命都不曾顾及的,何况今日区区一个庞德?果然二将军多事罢了。
倒是马岱见兄长只不开口,早急了眼:“左不过一句话半句话的事,大哥是还在怪他,还是怕些什么?”
他自顾自坐着发怔,只如不闻,心里却想起那人临去望他一眼的模样。那时他全然不解其意,如今一合上眼竟似又看见当日情形——那个人一脸的尘灰,叫烟火熏燎得乌黑的眼眶,泛着通红血丝的眼白,满眼森森然死气。
原来如此。
原来那时他早已抱定这心思。
原来那时他是想说:倘若日后庞德自取绝路,公子不必救我。
好,好——果然不枉他跟了他半生,早把他心思性情摸得通透。早先他总嫌那人多话啰嗦,芝麻大的小事上也要存个心思,可是听得多了,听得惯了,也就依了。如今也算准这一件上自己必是依的,是不是?
马岱哪里又知道这一段公案,只顾一力催促:“大哥倒说一句话!”
马超抬头望他一眼皱眉道:“你回房歇你的去,我自有道理。”
说罢也不理他,转脸向那报信人道:“虽无手书,倒有一句话烦请带与二将军。若是,若是……若是令明当真不肯归降,就当是看我薄面……留他一个全尸,可使得么?”
“你——!”马岱哑着嗓子一声怒吼,挣开旁人拉扯,冲上前一把死拽住他衣袖:“你这话……你这话倒不如不说!”
马超脸上已是青一阵白一阵,一把从他手中挣出袖来,冷着脸闭口不答。
马岱再料不到他竟这样绝情,一时气怔了,半天忽然狠狠跺一跺脚,怒道:“你不救,我救!”说罢掉头就走。
“慢着!”那人听他口气不对,忙张口唤住,“你往哪里去?”
马岱也不回头,鼻子里冷哼一声:“我自去荆州见关将军,他若执意不肯放人,就连我一并砍了干净!”
马超大怒:“你敢——今天要走出这大门一步,你就试试!”
那一个此刻也正在气头上,一听这话不但不怕反倒激起脾气。他这倔性发作起来连天王老子也不放在眼里,何况知道兄长一向不过嘴上说得狠,自来也不曾把他怎样,因此更加肆无忌惮,一转身站住抱胸冷笑:“也好——你这话说了也不是一回两回了。空口说也无趣,不如今天就先拿我做样子,顺道警醒警醒旁人,岂不好?”
马超叫他一句话噎得险些背过气去,直气得浑身打战,况且又当着外人的面,面子上挂不住,赌气回头就要抄家伙教训。左右寻了半天总没有趁手的物件,一眼瞥见案角上一方砚台——才要伸手去摸又缩回来,怕打重了。
早有好些人听见吵嚷忙忙赶了来在门外探头,见马超盛怒都不敢插言。如今看看要动起手来,只得上来拉的拉劝的劝,口中一迭声只道将军息怒。
马岱抱胸一旁冷眼瞅着他晒笑,旁人拉也不走:“你们也不用拦,还不快替他取家伙来?”说着话又想起旧事,眼圈一红竟有些哽咽,“早知今日,当初我又何必回来?枉费了这些周折,还不如那年就跟阿休阿铁他们一道去了,大家死在一处——省得今天在这里叫你打死,还带累旁人再多说你一回无情无义!”
这边赵云隔了道帘子睡在里间,早把来龙去脉听得一清二楚。他心中虽也明白了八九分,只因来人打着私事的幌子,自己不便插手便装作睡着不闻。适才留心听了半天,见那两个只是一迭声催促,却不闻马超作声,心下正疑惑这当,外头已然吵嚷起来。赵云先还顾忌着他们自家人拌嘴自己不好插言,后来却听见一声比一声高,两个嗓子都快变了调,愈发吵得不像——外头人倒不少,只是哪个敢劝、又有哪个劝得住?如此由不得他不管,只好掀帘出来帮着众人拦下马超,一面往里间推他一面好言劝他不要高声,又使眼色叫人快把那一个拉走。马超见他也来劝,少不得闭了嘴。马岱却是一愣,见赵云只着中衣从兄长房里出来,随即明白过来。他心中本就窝着一股火,这一来更似火上浇油,冷笑道:“怪道呢——原来你在屋里!你们两个大忙人自然要顾着‘正事’,哪里有工夫理会这些鸡零狗碎?你也不必跟我装好人卖人情,只管去快活你们的才是正经!”说罢甩手摔了门掉头便走。
马超听这话直气得脸上变了颜色,赵云也觉面上讪讪——好在这话除了他三人彼此心知肚明,旁人并不解其中意思,也没什么大妨碍。只是见那人脸色煞白,额头青筋隐现,知道这一气不比寻常,赶忙掩住他口不叫他发作,手下连推带搡强拉他进里间;转身唤过门外两名伺候的小厮悄声吩咐一阵,只说是他家将军的话,叫派几个人看住小将军,以防他气头上乱跑乱闹有个闪失;又叫引那报信人去客房歇息,暗中嘱咐他明日一早等信再走。待众人散去,他这才长叹一口气,带上门径往里间来。
见马超只坐在床边发呆。
赵云也不言语,顺手拽过外袍披在身上,挨着他肩膀一声不吭陪他闷坐,那人只如不知不闻。二人直闷坐到四更天。夜半寒气愈重,马超想了半天心事渐觉凉气糁人,忍不住抱着肩膀缩缩,才听赵云一旁道:“夜里风凉,不如先睡下,明日一早再拿主意也不迟。”
那人垂头不语,半晌忽道:“你不劝我?”
赵云摇头:“我并不知道你们先前的事,恐怕说也说不到好处,不如不说的好;本想着有瑾之在,必然清楚这里头的渊源——他又太性急。”提起马岱,见马超脸色不好看,又赶忙圆场道:“瑾之性子躁,一时急了口里就没遮拦。你带了他这么大,难道还不知道?今日怎么犯着为他几句孩子话认真起来?”
马超听他解劝,脸上愠怒之色这才慢慢平复,却又转作苦笑:“正是孩子话才见真切。”
赵云闻言张了张口,想想又闭住嘴蹙紧了眉。半晌忽低叹一口气:“想来也怨不得瑾之。不要说他,连我真实在屋里听见你不救人,心中也有些……也有些怪你不念旧情。”
一句话听得他脸色骤变,身子抖了一抖,一颗心骤然掉进三九天冰窖里,从里到外浸个通透。
世人都把他薄情寡义的恶名挂在嘴边,他怎么不知?就说满朝中这一干同僚,面子上恭恭敬敬,背地里却拿他作茶余饭后的资谈。他自西凉州兵败那年到如今,也听得惯了,只随他们去。一来防人之口甚于防川,就算管得住他们,可管得住天下人?二来这等人本也入不了他的眼——只要那人懂他便好。
谁知如今,终连他也说他无情。
这时辰只觉夜半凉风又添几分凛冽,自卤门丝丝透进,直渗入四肢百骸。冷意瞬间又从胸中向外散出来,游遍全身,冷得他微微地抖。
那人却轻轻捉了他的手。马超只觉些微暖意由他掌心丝丝透过来,又听见他低低道:
“可是仔细想来,我知你必有你的道理。”
他只觉心内一震,抬眼只见赵云微笑望着他点一点头,一时间千般滋味尽数涌入心间。
适才一瞬好似又回去当年。那时他还年少,自恃一身勇力无人能敌,与曹操一战独领骁骑百员截断渭桥,不料中伏被虎贲军夹道攒射。落马之时命悬一线,只道今日死于此地,却被庞德单枪匹马冲进阵来救了性命。
如今换了这个人,一般的好言好语好性情,却偏辖住他命门。忽一句话叫他死,忽一句话救他生。
正所谓世事难料、造化弄人。杳杳中寻愁,冥冥里命定。就如他忽一时追忆往事,才惊觉每每路绝彷徨之时,总有一线光明透过重重迷雾照亮前路。绝境处展眼四顾,方知身在柳暗花明处。犹记得当年渭水一战兵败,合族尽遭屠戮。那时他一人一马一袭素袍独立高冈,回眸但见烈烈悲风起,一篷衰草,满目凄凉。只道是天不遂人愿,谁知冥冥中自有定数,于彼时一个回眸便注定了此年此月此刻此间此一时。
自是一番悲喜交集。只道:“你……”,一时竟想不出只言片语表述此刻心迹。
赵云抬手止住,笑笑又道:“只是我还有一句话。我虽然不曾知道这里头的渊源,可是听适才这番意思,倒像是他一意求死,你有心成全。我想他是害怕见你也好,羞于见你也罢,人活一世,难免一时心窄钻缝。我也明白你的心事——若真不念旧,为什么又求二将军叫他去得体面?”说完有意顿住片刻,见马超不语,知道这话正说中他心坎,这才接着道:“只是可叹世事无常,凭谁也难料定。也不必说旁人,只说你。不记得三年前咱们两个去城西射猎,天晚赶不及回来、宿在城外古寺里那一回?半夜蚊子咬得睡不着觉,你索性就同我讲了一宿先前的故事——只说那年你打完那一仗,身边剩下的不过一干残兵败将加一个半大孩子。夜里一个人在渭水河边呆了大半宿,耳朵里听着流水声,心里想着要是从这里下去也就一了百了了。还亏得瑾之半夜做梦惊醒了不见人,哭着出来找你,听见他哭才把这心思丢下。你还说过后自己再想想,又是好笑又是后怕,只奇怪当时怎么就像入了魔。”
说着又将他手用力握紧些,轻声道:“如今我只问你一句——那时若真了了,泉下知有今日,你悔是不悔?”
问得他结口无言。
当年若真了了,丢下瑾之一个孤零零在这乱世任人欺凌,他悔不悔?
若真了了,今生不得与这人相见,错过他一片真情,他悔不悔?
若真了了,更无今日这一番劝解,如醍醐灌顶解开心结,他悔不悔?
只觉那人的手捉握得越来越紧,勒得他骨节生疼。
马超一把甩开赵云站起身来,揉着手腕斜斜瞅他一眼,半天似笑非笑憋出一句:“好话歹话都给你说了去,还叫我说什么?”转身一掀帘子出去外间,自己取笔研墨于灯下疾书。
赵云见状笑笑,也不去扰他。又借口小解披衣出来,到廊下唤住一个上夜打更的小厮:“去看看你家小将军睡下没有。要还醒着,就说孟起已经写下书信救人,叫他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