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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番外一:少年陈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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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套剑法耍完,姚岐满意地收了剑,晨风袭来,满身的汗珠一吹,只觉浑身凉丝丝的。
姚岐轻轻转了转手腕,迫不及待想吃个西瓜了。
他手里的剑是一把还没有开锋的钝剑,这样的剑,书剑山有许许多多,想要练剑就随意去拿一把,然而姚岐一直期盼着属于自己的那把佩剑。
“师兄!师兄!”
姚岐转过身,见少年一路小跑着奔来,停在他面前,微微俯身,轻微地喘气。
“怎么了?”姚岐疑惑地问。
在熹微的晨光之中,能闻到空气中弥漫的浓郁的山林气味,伏廷浑身一颤:“剑要出炉了。”
“要出炉了?!”姚岐欣喜地大叫,一把抱住了对面的小师弟:“师尊在哪?!”
小师弟从他的拥抱中挣脱出来,有些不好意思:“剑炉。”
伏廷的脸庞微微泛红,姚岐奇怪地问:“你脸怎么红了?”
伏廷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可能...是天太热了吧...”他有些支支吾吾。
姚岐纳闷地望望天,这不过是清晨,有这么热吗?
不过,喜悦之下,姚岐也顾不得这些,抓了伏廷的手就往剑炉跑。
书剑山的剑炉坐落在后山的山洞里,书剑老人亲力亲为,亲自给他唯二的弟子铸剑。
为了这两把剑,书剑老人掏出了自己压箱底的材料,又花了许多时候四处寻,剑在剑炉里躺了两年,如今,终于到了出炉的这一天。
师兄弟俩一同跑到山洞中,见着书剑老人负手立在青铜色的剑炉之前,剑炉里的火熊熊燃烧,隔得老远,都能感觉到扑面而来的热流,沉闷厚重如同野兽一般。
伏廷上气不接下气地问:“剑...剑...出炉了吗?”
书剑老人瞥了一眼他的弟子们,笑骂:“小猴崽子——心急吃不到热豆腐,这么急小心以后娶不到媳妇!”
姚岐紧紧地盯着炉中若隐若现的两道黑影,激动得连反驳书剑老人都忘了:“还要等多久?”
习惯性地等待俩弟子抬杠的书剑老人愣了愣,他一时没有等到预想中的结果,居然有些不习惯:“...再等两柱香吧。”
两个小脑袋凑一起专心致志地盯着烈焰看,什么聊天啊玩笑啊,全都丢在脑后了。
两柱香燃尽,香灰落下,炉内传来沉闷的声响,并着小小的火花。
“出炉了!”书剑老人沉声道。
师兄弟俩齐声欢呼,惊起一群山林中的鸟雀。
两柄剑整整齐齐地码在剑架之上,带着灼人的热气,被烧得通红。
书剑老人在两人紧紧跟随的目光中完成了最后的工序,道:“提水来!”
伏廷屁颠屁颠地拎来一桶水,书剑老人促狭地笑了一声,撩起宽大的袖子,舀了一瓢凉水浇在剑上。
刺啦一阵响,白烟像是火药一般猛地炸开,模糊了三人的脸。
书剑老人面不改色,又浇了几瓢凉水,拎起刻刀,问:“想好了给你们的剑叫什么名字了吗?”
师兄弟俩一时呆住,面面相觑——高兴得太过,连这事都给忘了。
见俩人的神情,就知道这两人绝对忘记了,书剑老人无可奈何地摇头:“年纪轻轻记性这么差,老了还得了?”
姚岐率先单膝跪下,双手抱拳:“请师尊赐名!”
伏廷忙跟着跪下来,朗声说出同样的话语:“请师尊赐名!”
书剑老人笑弯了眉眼,爽快答应:“行。”
他想了一小会,低头就开始刻,书剑老人手脚既利索又熟稔,行云流水一样就刻完了两个名字,刻完后还满意地笑了笑。
伏廷眼巴巴地凑过去,一字一顿地念出来:“——生——民——”他又摆头去看另外一柄剑:“——九——仪——”
书剑老人和善地笑着,摸了摸伏廷的脑袋,把他梳得整整齐齐的发髻揉得一团乱。
要是往日里,伏廷肯定大叫一声然后蹿到数十尺之外,但现在,伏廷也只是不习惯地小幅度晃了晃脑袋,乖巧地仰头看着自己的师尊,露出一个大大的极为灿烂的笑容。
再看姚岐,表情和伏廷如出一辙,乖顺得像极了模范弟子。
书剑老人:“......”
好两个见风使舵的小子。
也许是他好久没有享受到尊师重道的待遇了,遇此状况,竟然有些受宠若惊之感。
当然,书剑老人知道,“受宠若惊”这个词也太不恰当了。
书剑老人不自然地咳了咳,把生民剑递给伏廷:“九宾,这是你的剑。”
九仪剑自然而然落到了姚岐的手中。
两人睁大眼睛看着自己手里的剑,极为珍惜地抚摸,似乎那是什么绝世珍宝一样。
书剑老人乐呵呵地笑,捋了捋自己的胡子,慢斯条理地说:“克嶷,你名岐,名和字出自‘诞实匍匐,克岐克嶷’,正是《生民》之句。九宾,则《周礼》九仪。”
他顿了顿,又接着说:“你们手中的剑,都刻着对方的名字,为师只希望,无论何时何地,要记得,剑尖都不要指向彼此。”
“名字,乃是为人立世最重要的物事,它记载了我们每个人的根,克嶷、九宾,这两柄剑,会把你们俩牢牢地连接在一起。”
迷迷糊糊中,书剑老人似乎在他耳边呢喃着说出这句话,师尊的面目模糊不清,一词一句却甚为清晰,仿佛就在昨日。
姚岐在一片黑暗中猝然睁开眸子,听见屋外窸窸窣窣的响声。
他躺在原地狠狠地吸了一口气,捂着胸口慢慢地把自己立起来,受重伤的感觉并不好,姚岐头脑眩晕,隐隐的疼痛似乎遍布全身。
床边还摆着九仪剑,但姚岐也只是瞥了一眼又把目光移开,艰难地掀开棉被走下床,悄悄地把门开了一个缝——
门外有个黑影,似乎在空旷处停留了许久,然后那人极慢地转过身,头也不回地慢慢走掉了。
姚岐是在山门下捡到昏迷的伏廷的。
多年不见,某人已不复当年的稚嫩面孔,有些陌生,但又是那样熟悉。伏廷满身污浊和尘土,发髻乱糟糟的,身上的湛蓝色的衣服破破烂烂的——姚岐知道,这是大徽逐鹿卫的官服,民间把它叫做——
鹿衣。
此时,伏廷身上的鹿衣早不成样子,染了遍身的血,遍布的刀伤,下手极狠,有些伤口都翻出了里层的肉。
姚岐只觉得心惊肉跳,心好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给抓紧,他都快喘不过气来。
他骤然吸了一口凉气,撩起那人的袖口,屏气凝神地搭脉。
裴时休见师尊的眉头皱得更加厉害,浑身都好像失去了力气,但下一瞬,又把力气重新汇聚起来。
“时休,把他带上去,为师要给他治伤。”
“这人是谁?”
姚岐喘了一口气,努力地稳定自己的声线:“你的师叔——伏廷。”
伏廷受伤极重,内伤和外伤都很严重,不仅如此,伏廷还服了毒性甚强的毒药。
姚岐翻出了师尊留下仅存一枚的药丸,吊住了伏廷的性命。
治内外伤,用了整整三天,姚岐不眠不休,又赶着去研究毒药的解药。
没有人给他试药,姚岐更舍不得调遣自己的大弟子,干脆就自己来,以寻药之名,让裴时休离开书剑山,把自己关在药室里,开始了日夜无休的试药。
裴时休推开药室的门的时候,已经过去七天,浓郁的药味熏得他嗓子疼,忍不住咳了一声。他只能看到不省人事的姚岐,周身都是大大小小的药炉,药材装了一满屋,杂七杂八的药典,废药不知道做出多少炉。
裴时休大叫一声奔过去,一把扶起姚岐。
姚岐嘴唇乌黑,浑身烧得滚烫,面色一片惨白,脸颊处却泛起了诡异的殷红,右手还紧紧地握着一枚药丸。
似乎感觉到裴时休回来了,姚岐挣扎着睁开眼睛,虚弱至极,他烧得神智全无,拼着最后一丝力气,说:“把这药...给你师叔...”
他把药丸塞给裴时休,顿时昏死过去。
伏廷当然是救回来了——可惜,姚岐的身子伤了。
姚岐以为经此大劫,伏廷会愿意回归平淡的生活,他还期盼地想,也许伏廷会留在书剑山。
但伏廷的确表现如此。
白日里,他看姚岐弹琴,侍弄花草,甚至和裴时休抬杠,去捞鱼,去抓山鸡。
夜晚,他们一起看月亮,说起过去的生活。
伏廷看起来平淡无奇,似乎对这种生活早已习惯。
但是,这天晚上,伏廷还是走了。
姚岐撑着门框,看着黑影一点一点的消失,他表情很平静,平静得很可怕。
捏在门框上的手使的劲越发大,关节发白,有些木屑还扎进了指尖,他忍着忍着,最终还是忍不住俯身剧烈咳嗽,吐出一口浊血。
听到动静的裴时休匆匆赶来,赶在他眼前一阵黑之前牢牢地扶住了姚岐。
姚岐把着裴时休的手臂,虚弱地小口小口喘气。
灯光下,裴时休捉起姚岐的手指,轻轻地拔去木屑,上药,用白巾包好,他的表情隐晦不明。
姚岐半卧着,微闭双眼,看起来似乎疲惫无比。
后来的后来,当伏廷的剑穿过姚岐肩膀的那一刹那,说实在的,姚岐并没有感觉到多痛,只是感觉很冷,很冷。
他想,如果是生民剑就好了,至少是和九仪剑从一个剑炉里练铸出来的,至少,上面有他的名字。
也许,就不会那样冷了。
生死一瞬,姚岐还是想笑,他很想再摸摸师弟的脸,再给师弟弹弹琴。
可惜不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