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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6、星坠于野31 ...

  •   巫炤做了一个漫长的梦。
      他梦见自己回到了过去,什么都还没发生的过去。他和嫘祖一起来有熊参加花食节,准备加强多个部族间的合作,正式宣布轩辕丘成立。
      但这是梦,巫炤无比清楚这一点。
      这只是过去的幻影罢了。
      不知诱使他做梦之人是何居心,巫炤冷眼看着远处的市集。他能察觉到有一抹微弱的意识掺杂在这个梦里,诱发了眼前的繁盛景象。是想以幻象令他沉溺?可笑,却不无可能。他能感受到对方的意念,没什么恶意,只是单纯想把他留在这个梦里……
      然而事到如今,梦到这些——又有什么意义?
      嫘祖曾与他说,她想把这片大地上的人聚集在一起,成就一个“国”,这样人族面对强敌、面对灾劫之时就能做更多应变。然而在过于迅疾的灾难面前,她们尝试的结果便是西陵的湮灭。那一日西陵城中残阳般的血色,巫炤记忆犹新。无法原谅的他自此走上了屠戮轩辕丘人的道路。
      眼前的一切没有任何值得留恋的地方……何况这还只是个梦。巫炤冷漠地想:区区幻象,不过是根据回忆臆造出的假象,他怎么可能沉溺其中?
      然而他不知道王境泽真香定律。像这种梦中之梦的桥段,主角最终都是要陷进去的。
      “你买的骨刀?”
      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转头看见依旧鲜活的缙云,巫炤一时有些失神,险些没能握住对方掷来的骨刀。
      缙云注意到友人的异常,微微皱眉,一边走来一边问:“怎么了?”
      “……无事。”
      巫炤强作镇定道。
      尽管清楚这些都是假象,真正面对缙云的时候,巫炤发现,自己并不能做到全然冷静。他自认与对方恩怨两消,对被斩首一事毫无怨言。以他对缙云的了解,从他决意报复轩辕丘时,他们之间的结局便已确定。缙云不可能放任他疯魔下去,因此不顾候翟劝阻、执意救回缙云的他,可以说是亲手把自己送上了断头台。
      然而知道归知道,清楚归清楚,真正面对的时候,心思还是被各种情绪拉扯……巫炤忽然就想起了司危对缙云的怨恨。对一个曾经掏心掏肺、最终却兵刃相见的人,怎么可能真的毫无怨言?
      说到底,他不可能像自己以为的那样淡然。
      “你今天似乎另有心事。”缙云忽然开口。
      “……无碍。”巫炤不愿与假象多谈。
      缙云于是转移话题:“刚刚呙族的祭司斥骂有熊修建百神祭所,还提到了龙渊。”
      “哦。”
      “我以为你会说些什么?”
      “……”
      巫炤心想:有什么好说的呢?
      他的想法从来没有变过,为西陵以外的部族,不值得付出那般心力。尽管他能够理解嫘祖的抱负,也愿意帮助对方实现愿景——何况轩辕丘还有如采的存在。
      然而最终又如何呢?巫炤暗自握紧拳头,愈发觉得这个梦荒诞可笑。
      不过说起如采……“她人呢?”
      “谁?”
      “和你告白的少女。”
      缙云有些意外地看向对方。
      “你……看到了?”
      巫炤微微皱眉。
      看缙云的反应,告白一事确实发生了;但不知为何,如采没有跟着对方过来。梦境忽然与现实产生分歧,这让巫炤有些疑惑。是另一个意识作祟,还是他潜意识作用的结果?巫炤无法确定。
      但是,不得不承认,他确实有让对方远离的想法……
      当初,如采的死,加深了他对姬轩辕的恨意。
      西陵是无论如何都救不回来的,这点巫炤也清楚。即使轩辕丘倾力相救,结果也不会有任何改变。可集泷三邑不同。那里本就聚集了许多工匠,即使因为花食节分走一些人,仍有不少妇孺驻留。那些人——包括如采在内——都是轩辕丘所要保护的群体。最终却被姬轩辕全部放弃,只让缙云在解决西陵的困境后试着驰援……
      那个男人,最终都做了什么?
      或许这样更好。看着戴红色耳坠的少女从身边走过,与同族的姐妹谈起刚遇见的人,巫炤微微侧目。因为这回他们并未结识,他没有与嫘祖说起对方。无人知晓她向缙云告白的事,少女自然不必避开议论纷纷的人群。
      或许这样更好。巫炤转头离开,心想:若非他们相识,少女不会打防御阵法的主意,不会死在魔潮当中,他也不会杀死弃她而去的那些人。
      集泷三邑之人,无一不死于他之手。
      如采没有问起那些人的下落,但以她的聪慧,未必不能猜到。
      不过,巫炤忽然想起:其实有一个人活了下来——是那个让他去救如采的孩子。他把人带到了西陵,说是让对方照看重伤的缙云,其实只是给对方找个安全的去处。
      结果那孩子背着他成了缙云与候翟联系的桥梁……
      呵。说到底,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
      沉浸在自己的思绪当中的鬼师没有发现,卷发少女在他走后,莫名回头看了一眼。
      梦境继续进行着。轩辕丘成立了,破獍之战开始了,所有人都按部就班地做着他们原本就会做的事。巫炤在一旁漠然看着,既不参与,也不急着脱离梦境,仿佛一个与世隔绝的旁观者。
      一次出战之前,缙云找到了他。
      “巫炤,你最近变了许多。”轩辕丘的战神皱着眉说。他不是善于言辞的人,不会拐着弯试探他人。但是……最近的巫炤让他感到陌生。
      缙云不得不开口问道:“发生了什么?”
      “与其说发生了什么,不如说,一切尚未发生。”巫炤回道,不知自己说这些话是出于什么心态。
      明明只是一个幻影。
      “缙云……你可有想过,未来会怎样?”
      “自然是越来越好。”缙云摊手,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天真。“獍妖灭除,人族便能得到喘息的机会。轩辕丘可以借机发展壮大,百神祭所那边也能早日完工——”
      巫炤打断了他:“可你是否想过,就如同西陵攻打其他部族前会先派人探查,这些獍妖也可能是别人派出的斥候?”
      “这……”
      “獍妖已不好对付。”
      何况獍妖之后的众多魔物?
      缙云垂眸,沉默许久。
      “确实如你所说,巫炤,我们谁也不知道在这些獍妖之后,会不会有更强大的敌人……那些敌人又会有多强大……然而正因如此,我才更相信姬轩辕所说的话。”
      联合更多的人族一起,向着同一个目标前进……终有一天,可以达成他们不能达成的成就。
      虽然在现阶段,只是消耗有熊和西陵的力量庇护其他人族罢了。
      若是真正的缙云在此,大概也会说差不多的话。望着面前的熟悉的面庞,巫炤心想。
      ——可这对他来说,毫无意义。
      哪怕见到几千年后的成果,哪怕事实证明他们的理想可以实现,与他而言,这样的梦想都是虚无的。便是人族延续数万年,甚至比仙神、日月更长寿,又与他、与他们西陵何干?全都是蒙着雾、看不清面孔的幻影罢了。
      这个梦想毫无意义,巫炤心想。
      赋予这个梦想意义的是做梦的人,是嫘祖,是缙云……但绝不是这个梦想本身。
      忽然间,巫炤无比清楚地认识到:无法打心底认同这个梦想的他,和他们从来都不是一条道上的人。即使能够同行一段路,也必将迎来分离的结局。
      ——而这个事实,早就在当年,就这样摆在他的面前。
      最终,巫炤什么也没说,转身离开了对方。
      这场无疾而终的对话过了没多久,缙云便被獍妖带去了魔域,一如他记忆中那样猝不及防。巫炤冷眼看着轩辕丘的人从最初急得团团转,到后来接受现实,不再寻找轩辕丘战神的下落,始终一言不发。这次拒绝了百神祭所主祭之职、了无牵挂的他,一个人离开了西陵,丝毫没管被留下的人会怎样。
      反正都是幻影罢了。
      行走在茫茫天地间,他兀地想起那个已经被放弃的人。
      巫炤突然有些好奇:在魔域的那十年,缙云是怎么想的呢?
      他不可能不知道自己会被放弃。被带到那么遥远的地方,身边只有一只尚未恢复状态的妖兽,有生之年绝无可能靠自己回到人间。而以轩辕丘的力量,也很难找到他所在之处,更遑论带他回去。
      缙云对轩辕丘确实重要,可一个生死未卜的人,再重要,也不过如此。
      他大概是无法回到人间了——可是以缙云的性格,直到最后,他都不会放弃。若非如此,他也不会成为嫘祖的弟子。
      巫炤想起他与缙云的第一次见面。那时对方刚从战奴堆中被挑出来,接受嫘祖的教导不过几天,身上还带着战场上遗留的血气。明明一副黝黑瘦小的模样,看向他的目光却毫不避讳,直如剑光。
      或许那时他就隐约意识到,眼前之人,与他一样。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然而他们注定与众不同。在众生艰苦求存的时代,他们却可以凭借与生俱来的天赋俯视众生,高谈阔论。便是人族视为天堑的种族极限,想要跨越,对他们也并非不可能之事。
      似他们这般的人实在太少了。天上地下,他遇到的,不过一个缙云罢了。
      所以那时的他们顺理成章地成了无话不谈的挚友。
      所以那时的他下意识忽略了他们之间最大的分歧。
      君子和而不同,巫炤一直这么认为,也一直践行着自己认定的准则。即使是关系最好的朋友,也不必事事如一;不如说,正因为关系好,才更不能扭曲对方的意志。
      可是那时的他从未想过,当这种不同转变为立场上的对立,甚至于兵刃相见,不死不休……他与缙云,又要如何自处?
      三年后,缙云从魔域归来。
      因为比原先早了七年,与他一同回来的,还有三个轩辕丘的战士。
      不过在这件事上,三年,七年,十年……其实并没有本质区别。巫炤就那么看着几人衰竭死亡,看着缙云的身体状况恶化,身旁之人从短暂的喜悦中惊醒,随即陷入不可言说的恐慌,开始寻求救治对方的方法……就跟过去的他一样。
      曾经做过的事情再做一遍,对巫炤来说轻而易举。就像他可以更早地把缙云带回人间,他当然可以再次为对方续命——
      但他还有这么做的必要吗?
      ——在已然清楚一切毫无意义的情况下。
      “听说你派怀曦去了集泷?还让他打听一个女孩子的近况?”
      嫘祖笑眯眯地向他走来,面上是这段时间难见的轻松和好奇。
      说来也是奇怪,尽管他对缙云的状况一直无动于衷,身边人都不认为他会真的不管,其中自然包括嫘祖。即便此时说起旁人之事,也是抱着再明显不过的、调剂心情的意图。
      不过,这些人本质上都是他记忆的投影;换言之,便是他自己也不觉得,他会真的放弃缙云。
      思绪千回百转,巫炤的面色却是不改。“有消息传来?”他问对方。
      “怀曦传信说,那个姑娘要成亲了。”嫘祖耸了耸肩。
      这倒是个意外之喜,巫炤微微一怔。若说对这位故友最大的遗憾,莫过于不能让对方平安喜乐,以凡人的身份度过完整的一生。
      “既然如此,叫怀曦替我送一份贺礼过去……不要让她察觉是谁送的。”
      “……既然你有自己的打算,那我也不说什么。不过我可不帮你传话,你自己跟人说去。”嫘祖略感无奈地叹了口气,转头说起其他事情。
      “缙云那边,当真没有办法了吗?”
      办法自然是有。并且因为缙云提前回来的缘故,巫炤这次不需要付出额外的代价,只要按照原来的方法治疗便已足够。
      然而讽刺的是,当他终于不再那么珍重对方,缙云反而乖巧起来。既没有到处乱跑,也没有跑去跟人对决,连昆仑玉指环都没了用武之地,省心得让巫炤感到荒诞可笑。
      一片真心换来了理所当然,敷衍以待却得到了温驯体贴。
      ——还有比这更可笑的事情吗?
      不过这个缙云怎么做、怎么想,巫炤已经不在意了。说到底,他从来都不是为了挟恩图报才出手相助。竭尽全力打开空间通道也好、费尽心思为对方续命也罢,都只是因为对方是缙云,而他想这么做罢了。
      事到如今,巫炤终于看清了自己的内心。
      他只是单纯地想对缙云好罢了。
      哪怕他们注定分道扬镳,背道而驰,哪怕不死不休之局永远无法改变,重来一次,他依旧会死于缙云之手——
      可他从不曾后悔,将一颗真心毫无保留地捧给对方。
      终于到了记忆中的时刻。缙云刚回去有熊,灾难便接踵而来。几乎是缙云回来的时间提前了几年,魔潮到来的时间便提早了几年。没有给人留下半分喘息的机会。
      随着第一个空间通道在城中打开,汹涌而来的魔物占据整个西陵,迅速封死了众人出城的道路。
      “——那些怪物是想把我们困在城里,但它们自己还在不断地往城门方向去!”
      “既然我们出不去了,那也没有让它们出去的道理。传令封城,命巫之堂的祭司们开启所有灵矩之眼!”
      困兽之斗说的或许就是他们眼下的处境。巫炤抬手击毙一只企图偷袭自己的魔爪,将一名几近力竭的祭司护在身后。他全身的灵力都因为这场看不到尽头的死战沸腾,翻滚的血液充斥着滔天的杀意和怒火。
      然而奇妙的是,他的内心十分平静。
      或许是因为一切都在他预料之中,或许是因为他终于在这个时候赶回了西陵。战斗间隙,巫炤抬头望向远处的赤色烽烟。
      那是集泷的方向。此时此刻,那里正因花食节聚集了大量人口。
      轩辕丘那边会做什么决定,巫炤连想都不用想。尤其是在西陵的烽烟由赤转青后,那个男人更是有了调转兵力的理由。而缙云,这个自诩为利刃的男人,只会毫不犹豫地执行对方的命令。
      所以他这是彻底死心了吗?巫炤扪心自问。
      或许……称之为认清现实更为合适。
      没有期待,便不会失望。
      然而当漫长的一天迎来终结,血一般的夕阳映满大地,让人分不清他们所处的究竟是人间还是地狱,巫炤在地平线上看到一个背光的人影。那是一个对他而言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人影,盔甲的轮廓,持剑走来的步伐,都让巫炤想起他们相见的最后一面。那是铭刻在灵魂上的记忆,时光和生死都无法将其磨灭。
      他来了。
      他选择了西陵!
      语言无法形容巫炤的内心感受。然而待人终于走到面前,他却听见对方说:
      “喂,醒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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