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月传奇》飞鸟樱桃

61、一生挚友半世敌（上）

　　一夜风雪之后，天色却意外放晴。邺地的天空，在雪止之后格外地蓝。太阳的光线没有热度，却依然明亮刺眼，这白色的城池，从内部看来，却似身在云深不知处。
　　林翎换上白衣，与成舒行近了将军的府邸。这冬日甚是清寒，街上自然见不到太多人。进这王城虽是不难，一路行来，近了将军府时，路上的兵士却多了起来。衣襟上镶着紫色装饰的人在一座府邸边转来转去，一看就是将军的亲兵。
　　林翎与成舒走至将军府侧面，有低眉的老家人迎上前来，“看这眼睛，是琅轩青城主么？将军今早去了王上那里，说若是青城主前来，便请至府中暂坐。”
　　成舒并不动容，“他曾等了多久？”
　　那家人道，“城主何不等将军来了，亲自去问？”
　　“哈，也好。”成舒轻笑，“不过，如何知道我会来此？”
　　“惠宁年轻的蓝城主前日所托。”
　　林翎见那说话的家人仪态雍容，虽是将军府的家人，言语也恭敬，却总有一股不凡之气。在那低垂的眉眼之间，林翎看见一双灰色的眼睛。
　　他压低了声音，问，“阁下是？”
　　“区区之名，何足挂齿。”那人淡笑，“将军家人罢了。”
　　本已抬步欲走的成舒忽地一怔，回头道，“是你！”
　　那人道，“是不是我又有什么意义呢？”
　　“以身事匪，甘愿为奴，而保故国平安，公子何出此言？”成舒撩衣拜下，“因我等不智，而使公子受辱，成舒百死而难辞其咎。”
　　林翎怔然，他虽看出那人气质高华，不似平凡之人，却未想到那人是如此身份。他看见那人扶起成舒，轻声用他听不懂的言语说了一句什么话，成舒点点头，苦笑，“小林，我们先进去吧。紫茗若是一时不回来，又何苦在这里等待。天寒地冻，也是苦了大家。”
　　林翎点头，却转身向那家人道，“请问先生可见过在下……大概是八年前，也是腊月时分，”他指指自己的脸，“那时候，先生可见过这个人？”
　　“八年？”那个家人笑笑，“或许人老了，竟是记不起……不过，我应是见过你的。”
　　不，这样的答案没有大的用处，他想知道发生了什么。
　　林翎叹一口气，取出那张画卷，那人看到画像，微微惊讶，“是他？你问他的事情做什么？”
　　林翎并不答原因，只是道，“这易容可相似？”
　　那人点头，“确有七八分相似，但是你们的眼不同，”他指上画卷中那双眼睛，“易容之术纵使精妙，改不了自己的眼睛，也就做不到全然神似。故而我一时未能认出。”
　　林翎轻笑，“他来过这里么？”
　　那人点头，“是的，来过，不过不是八年前。他十五年前便来过此地，那时他还是个孩子。”他笑笑，“记得清楚，是因为那是个让人忘不了的孩子。”
　　十五年前他就来过？林翎微微震惊，但那老家人神色依旧平静，“将军诸多忍让，他却步步进逼。我却是第一次见将军忍让于人。那个孩子如今怎样了？”
　　林翎淡淡道，“他过世好几年了，当年他救过我性命，对我有恩，如今我想为他做一些事。”
　　“小林，”成舒拽一下他空空的衣袖，“进去罢，不必多言，公子并不知江湖中事。”
　　林翎点头，他朝那人颔首，随成舒进了院子。
　　将军府整洁而宏伟，林翎曾经见过焱城与檀瞻这两座城中的城主府，焱城奢华，檀瞻肃穆，而这将军府，是他见到的第三家贵族的府邸。这白石的府邸装饰着弓箭的图样，成舒要拽拽林翎，才让他不露出一副土包子进城的模样。二人进了府中，又有家人迎上前来，并不言语，只将二人引进一间小厅，沉默退出。
　　这间厅堂并不明亮，屋外虽是晴朗，屋内却有些昏暗。成舒忽地低声，“小林，有蹊跷。”
　　林翎凝神细听，周围有细细的拉紧弓弦的声音。
　　二人对视，林翎点头。
　　急退之时，墙上忽现暗格，四面八方，有万箭破空而出！
　　不及拔出武器，甚至几乎不及反应，如此近的距离，没有人自认能安然脱身。林翎刚退一步，不知何处来的力气，一把拉住成舒，不再退避，只向箭雨急冲而去。
　　他这些日子重回江湖生涯，虽是内力远不及当年，但目力耳力早已恢复。他看清那当中有一排箭，比周围的箭雨晚离弦一刻。
　　只是刹那的空隙，他已抓住这个机会。成舒身法比他更快，知道他要去何处，反是她拽着他逃过箭雨。逃出之后，林翎喘过一口气来，成舒才轻笑一声，“被耍了。”
　　“是啊，被耍了。”身后有个声音，“胆小的趴下就可以，反应慢的被射中也没事，反正没有箭镞，还包了棉花。聪明的人，果然不负我所望。”
　　声音中气尚足，声音主人已显苍老。二人转身时，见一个身材瘦削，个子不高的人站在门口。那人年纪已是不小，容貌中却也依稀可见当日俊美的影子。这样的一个人走来的时候，林翎还是不由得后退了一步。
　　“我没想到你会再来这里。”他道，“我还以为青翎终于肯见我了。”
　　成舒的手突然攥紧，林翎一惊，刚想说不可轻率，只觉身上一麻，立时动弹不得。
　　“为什么？”开口问的却是成舒，冰凌一般的声音，“你为什么这么问？当初是你逐出他！”
　　紫茗笑了，却不显慈祥，而现凛然寒意，“他若回来，我定不会食言。琅轩城主，当封万户侯。”
　　成舒瞪着他，咬牙切齿，“那你当初为何不自己杀了他？”
　　“他是我最好的，也是唯一的朋友。”紫茗道，“当年是他要杀我，而不是我要杀他。靖国在我出生前就灭亡了，如今我并没有理由去杀残存下来的人。”
　　成舒冷冷道，“你说谎！当年你在清化杀了多少靖家子？”
　　“他们要杀我，而非我要杀他们。”紫茗哂然，“少年时事而已，都过去多久了，他还不曾释怀，现在还放不下那个复国梦？我看他可能是放不下，否则怎么会让你一个女孩子乱跑？”
　　林翎看见紫茗的眼睛，那一只青色的独眼，有着锐利的如同刀锋的目光。他只是约略听过这个男子的声名，如今看来，却不似他一向所想。这个人年岁已经不小，风采不如当年，但或许如今，他才更似那传言中对这独眼将军的描述。是的，他老了，但是他还是那个令靖国的孩童不敢夜哭的紫茗。
　　而同一刻，紫茗轻笑，“而你，小子，你又是什么人？”
　　林翎压低声音，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更似邵隐，“你当知我是谁。”
　　他挺直了身板，努力学当年邵隐曾露出的带着讥嘲的表情。纵使过了这么多年，他从不曾忘记那个人。
　　紫茗点点头，“我知道他已经死了，就算你装得比真人还像，也只是个赝品。”
　　赝品二字冷冷而出，紫茗抬手轻点，林翎只觉大力袭来，方才已被紫茗封住穴道，他无法阻挡，被大力击得直飞出去，只觉气血翻涌，强忍不吐出血来。成舒冷声，“紫将军！”
　　“知道么？”紫茗轻笑，“在清化城，杨明甫是个禁忌。任何触犯的人，都得死。”
　　“禁忌？”林翎冷笑，“你们当年放他离开，就是为了让他永不回来？那你们何不直接杀了他，让这个禁忌永远消失？”
　　“哦？”紫茗抬抬眉毛，“看来，你非是一无所知。”
　　“还不够，”林翎道，“所以我来到这里。”
　　“有趣，”紫茗笑道，“真是有趣。很久没遇见敢对我这么说话的人——还是两个。小子，你和杨炯是什么关系？”
　　“既然他不愿使用这个名字，我宁愿你称呼他江湖中的名姓。”林翎淡淡道，“邵门主对我有恩，所以我想了解，八年前他为何来到这里。”
　　“那些与你无关。”紫茗声音渐冷，“不要自寻死路，小子。”
　　一旁的成舒也笑，“敢站在这里的人，你以为会怕死么？不管他还是我，我们既然已经站在这里，就不会再退缩。”
　　他的妻子，这样骄傲与勇敢。他既为她自豪，也为她担忧。林翎轻笑，那张面具总能遮掩他的大部分神情，“将军掌有生杀大权，我们却有自己的脚。”
　　紫茗叹了口气，“固执的小孩，应该被打屁股。”
　　他抬手一拂，林翎尚未看清他如何动作，胸中已然一痛，不同于方才只是将他击退的一击，这一次紫茗确旨在伤人。林翎强忍，紫茗只道，“再忍下去，对你旧伤可不好。”
　　五指箕张，向下一压。
　　林翎咬紧牙关，鲜血溢出嘴角。他并不出声，只是看着紫茗冷笑。
　　而一旁的成舒却开口了，“倾情指，”她的声音带着微薄的嘲讽，“用来欺辱一个近乎失了功夫的人，紫将军威名真是响亮得很。”
　　紫茗并不动容，“既然污名是永远洗不去的，那又何妨多加一些？丫头，你父亲当年也没有你这么不知变通。”左手又加一分力，“我的五成力也能忍受，小子的耐性不错，可惜了。”
　　林翎无法开口，面具之下，他的面色已然苍白如纸，连昔日鲜红的伤痕，也已褪去血色。忽地大力撤去，他终于能喘过一口气。林翎直起身体，经方才一下子，他的穴道已被解开。他抬手擦拭唇边鲜血，冷笑，“就算将军刑求，在下的意思也不会改变。”
　　“刑求，”紫茗点点头，“只有在需要得到什么的时候才有用处。我没必要刑求你，即使你冒他之名，也只不过简单一死可矣。”他转向成舒，“青家的小丫头，我还不知你的名字。”
　　“我名成舒。”成舒淡淡，“青氏之名，与我毫无关系。”
　　“是啊，女人又不能把姓氏传下去。”紫茗点头，“这个骨头硬的小子是你丈夫？”
　　成舒默认，只道，“如今你让我来这里，到底为了什么？”
　　紫茗道，“我找的是青翎，四十年没见过他了，还让人甚是想念。至于你，不过是蓝家那孩子找岔了方向而已。”
　　林翎喘过气来，回复他少年时的讥嘲，“如果你想念他，为何四十年不见？如果你们真是挚友，为何四十年他不来见你，你也不去找他？”
　　“口舌倒还尖利，”紫茗冷笑，“有些事情，不是你应知道的。听你的口音，你是槿国人？”
　　林翎笑道，“我？我只是一个鬼魂。”
　　“六国之人没有魂灵来世，若是鬼魅，那便是执念无法消散的恶鬼。”紫茗道，“你的执念是什么？”
　　林翎不答，紫茗也不追问，只向成舒道，“丫头，你父亲在哪里？”
　　成舒冷笑，“他死了！被你杀死了，当年你告诉他如果回来就封他万户侯的时候，他就已经是一族叛徒，被千夫所指，那时他就已经死了！”
　　紫茗道，“那么，如果你也是有所执的恶鬼的话，一切就说得通了，本国确实也有这种说法。”他笑了笑，“你把他的骨灰带回琅轩了么？我记得他出生在那里。”
　　成舒冷笑，冰凌一般的声音，“他宁可埋骨他乡，永世不再归还风中！”
　　林翎忽然一惊，这是什么意思？
　　他虽然知道成舒他们邺靖二地的人与六国中人信仰不同，但是也从不曾问过什么。他想起寞於山上长眠的邵隐，心头咯噔一声。
　　而紫茗，似是看出了他的想法，只是微笑，“那个孩子，也是相同的愿望么？”
　　虽然是微笑的，紫茗的目光还是冰冷如刀锋，扫上林翎的眼，“还是六国的人不知我们的习俗，就把他埋在那边，让他没有归还之地？”
　　林翎沉默，“我不知道。”
　　紫茗目光微敛，“你既然能易容成他的相貌，又如何说不知？”
　　林翎自己也想问自己这个问题。虽然他也知道，并非每件事情都有理由，凡事不应追根究底，但是他还是忍不住去追问。
　　当年邵隐病逝，他终究还是没能见他最后一面。当他再踏上寞於山巅，就只有那一柄剑伴着孤冢，屋中的一切还似他尚在之时，而人却已不知何处去。
　　只有风偶尔吹动树叶的声音，风吹落花朵的声音，和那檐下一串不曾生锈的风铃，陪伴着那个人。
　　在那之后，林翎再也没有踏足那里，或许是他从不知感恩。

作者有话说

　　最近山口山的结果，懒得写文，写了懒得敲，or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