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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忆否梦里曾是客(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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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章忆否梦里曾是客
说书馆子里走了女先生,开了几年的南柯居酒店也在生意大好的时候关门大吉。近了冬日,小城里一下少了两家消遣店子,也让城中纷扬起各色古怪的传言,从两家走得太近有古怪而最后醋海生波过不下去了,直到两家都是江湖人,有仇家上门寻仇从而搬走。
当然,说书先生来这里七八年,酒馆开了也就三四年,什么时候都有人搬来,有人搬走。这传言闹腾了一阵子,人也就淡忘了。
各自收拾了细软,辞官的廖明冶养好了伤,天天带小孩。青楚一听说爹娘要把自己留在小妖家学功夫,以为爹娘不要自己了,虽然经常被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但还是哭得眼睛肿得像桃,林翎和成舒怎么哄都哄不过来。那个小小的,和母亲一样有着灰色眼睛的孩子,意外的执拗。他明知自己即使哭泣也得不到想要得到的,却执着地一再尝试。
林翎和成舒拿小孩子没办法,只好用骗的。虽然柳断影说这样骗小孩子小孩子以后会和爹娘不亲,但是他们毕竟没有别的法子,晚上哄睡了青楚,三骑驰离了双驾马车,悄然告辞离开。
向西,一直向西,回到太阳落下的地方。一切的缘起缘灭,皆在那大漠之中的国度。
昼夜兼程地行路,约有半月,他们穿过邱国,浚国,从卫国的边角擦过,终于看见了阳关。
那是邺国古朴的边城,一座大漠之中的城池,带着尘沙的气息,立于萧瑟北风之下。
那时第一场雪还没有落下,这与林翎记忆中第一次来到邺国时并不相同。他记忆中的邺国银装素裹,白雪覆盖大地,官道坚硬,被人踩过马踏过,上面结了一层厚厚的冰,而那冰也是白色的,不像他在别的国家见到过的肮脏的冰。
他那时为了接应邵隐前来,匆匆经过阳关,直奔清化。他记忆中的阳关只是途经的一座城池,一个剪影,现在阳关却真切地立在他的面前。
轻抚消瘦的马儿,苏蘅轻笑,“终于又回来了。”
白衣的女子近了城门,有青色瞳子的兵士,在她面前拦下大戟,“贵族?”
林翎与成舒自后跟随,见苏蘅停下,便也勒马。一旁兵士拿戟杆打一下两人的马屁股,“进去进去,平民别挡路。”
马儿无故挨了一下,愤怒地打个响鼻,小跑进城,林翎在门中勒下马来,“苏门主——”
“苏某哪是贵族。”苏蘅笑,“诸位不认得我,我可还认得诸位。把店子放给钱老板管之前,我可是在这里开了半年南柯居。你们每位兄弟不都去那里赊过么?”
“哦,苏老板,久见久见,都认不出了。”兵士收了兵器,“知道你爱穿白,近来却也少穿些好。紫将军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让我们见贵族就问派系,凡是不听他话的,一律抓起来。”
苏蘅笑,“这么说将军,可小心你们的脑袋。一律抓起来还好,一律要了命才是他的作风。不过他纵然发下命令,每家贵族都不是等闲之辈,岂不是在拿你们的命不当回事?”
那兵士打哈哈,“反正将军在清化,黄城主明着是他的人,暗地里也不拿他的话当回事。我们就是做个样子,见了问问而已。你可别说出去,黄城主对我们挺好的。不过王上也不管一管将军,这样子下去,也难怪有风声说他觊觎王位。”
苏蘅笑笑,“王上,传闻说是去了槿国,说不定已经和非鄞会面了。”
那兵士讶然,“什么?有这等传闻?你是在哪个国家听到的?在这里可别乱说,叫城主听到了小心关了你家南柯居。”
苏蘅笑道,“小哥有心,我送两坛酒与你们兄弟。闲下自己去我店子搬就行了。”她从怀中取一方小巧朱砂印,哈口气,印在那兵士衣服上,“换酒前可别洗衣服。”
林翎与成舒舒了一口气,苏蘅策马过来,笑,“走吧,我也正好去店子查一下账。”
三人进了关城,苏蘅道,“也幸好今日那人是我酒店常客,否则进来又要费一番周章。”
缓缓策马,林翎看清这城池并非十分繁华,相较槿国或邱国的城池而言是远远不及。街上行人来去匆匆,多是中年以上,要么是五六岁的孩童嬉戏打闹,却看不见年轻人。林翎疑惑,“这城里的人年岁似乎都很大。”
“啊,”苏蘅笑笑,“邺人尚武,十二岁成人起,就要周游六国,自己养活自己。我们年轻时候都在外面,大了老了才回来安心过日子。”她目光流转,似在远方,“少年庶几知摧折……或许年轻时候把一切经历过了,以后才会死心安稳地过这一辈子。”
林翎道,“那倒似苏门主不曾长大。”
苏蘅叹口气,“不说这些,前面便是店子。”
一直一言不发的成舒,轻声道,“都说西出阳关无故人——出了阳关,对我们而言才是故乡。”
一点悲戚的目光,林翎愕然,他看见那灰色眼睛的女子神色黯然。他微微皱眉,向她伸手,“走吧,阿舒。”
她握住他的手。她的手有点凉,微微潮湿。你不能出口的是什么,再回到这伤心之地,是应该还是不该?
林翎心头微痛,但是面具遮掩了神情,让他显得只是漠然。前方南柯居的酒旗飘扬,苏蘅策马向前,在店子前翻身下马,扬声道,“查账了,查账了,攒私钱的给我藏好点!”
那店的店主迎出门来,满脸堆笑,“哟,大店家,什么风把你吹来了?快快进来。”
林翎见那店主身材并不高大,面色白皙,有双邺国最常见的青色眼睛。他和成舒下马,听见苏蘅笑声,“近来刮的不是西北风?只会把我吹走罢。”她回身向林翎与成舒道,“进来坐坐,小林身子不好,再这么赶路会累病的。”
林翎苦笑,“苏门主言重,我尚不至那般无用。”
苏蘅道,“老钱,还有单间么?也让我这位小兄弟歇个脚。对了,既然来了这里,那就都喝一杯,账记在我身上。”
钱店主笑,“好,好,大店家出面,还有什么不好。”
进了雅间坐下,苏蘅叹道,“果然又不一样,比我当初做得还好。老钱也真是会做生意。小林,看看人家,再看看你那店子,真是砸我招牌。”
林翎惭笑,“自不能比。”
苏蘅笑笑,这时小二端酒上来,她自斟一杯闻闻,挑眉,“给大店家这种酒喝,我又不是不付帐。去去,把屋后丁香旁边我前年埋的酒挖上三坛出来。到时候我给你们补一坛三十年的老姑娘酒,算你们赚到。”
“大店家倒会说笑。”钱店主已经抱着酒进来,“若非大店家眼界太高,怎会找不到如意郎君。”
“勾起我伤心事,该罚三杯。”苏蘅笑骂,“快给客人倒酒!”
这钱店主也不分辩,只是笑,给众人斟酒,“大店家的客人,真是有失远迎了。”
“哪里,我们本是同行。”林翎笑,“也是为苏门主做事的,我在邱国的淼城开店,这段时间有点事情,苏门主又夸你这里做得好,便过来看看。”
“看小哥年纪也不大,倒做起老头子营生了。”钱店主笑,“诸位远道而来,小店蓬荜生辉。”
“呸,我一个人来你就够生辉了,他有什么可给你添亮的。”苏蘅笑道,向林翎点头,“老钱是自己人,不必拘束。如今天冷,饮点酒,也可暖身。”
林翎点头,向成舒举杯,“阿舒,我们共饮。”
成舒执了面前的杯,有一点恍惚地笑笑,“南柯居的酒,平日也算喝得不少,却不知此次又是如何滋味。”
听的语中不对,钱店主悄悄拽出苏蘅,低声问,“那位夫人,从眼睛颜色看,可是靖人?”
苏蘅淡笑,“嘘,休得无礼。她亦有五千户封地,是我们的贵族。”
钱店主咋舌,“可是……”
苏蘅点头,“是的,你猜得没错。琅轩空城数十年,终于要迎回他的主人。”
钱店主叹口气,“大店家,不瞒你说,这些日子靖人可闹得凶,甚至有人传言要血洗清化,血洗惠远。明着来是没人怕他们,但是……大店家又不是不知他们如何行事。”
苏蘅沉默片刻,“我知道了,你可不要乱说。若是叫别人听了,小心性命。”
钱店主笑道,“哈,有大店家名声在前,又有多少人敢动这店子?”
“你啊,”苏蘅无奈一笑,“年纪倒不小了,也不知道为别人想想。你不怕,你妻儿也不怕不成?我一个人帮不了太多,何况……”她顿了顿,“你也知道,老钱,阿隐……不,流星门邵门主故世以后,风神血脉就集于王上一人。王上去了伤城……我怕她这一去,是不会再回来了。”她顿一顿,“若是风神归还,对这片土地是否幸事,没有人知道。也许是风神不再眷顾我们……也许,靖的后人,也是紫将军与白城主这件事情的导火索。”
“大店家,对这种事情,我们也是无能为力。”钱店主叹道,“我是生意人,口袋里装满了大子儿也就够了。不过你不是前些日子说去六国么,既然好不容易出去了,又何苦回来。”
“也算是陪我小兄弟吧。”苏蘅朝屋里努努嘴,“没什么大事,不过那孩子是我故交,自槿国来,这回是想要拜见大将军。”
钱店主叹气,“大店家你也是,他们槿人与世无争,自然不会受到拦阻,你何苦自己回来,再碰上那档子事,弄得脱身不得。”
苏蘅大笑,“与世无争?小林,你倒也听听,这人把你想得多天真善良!”
“我倒是听见有人说我坏话。”成舒似笑非笑地走出来,“若是五年前,我一定拔刀。”
“有了孩子以后,也多了耐心。”苏蘅笑,“你们要怪我说你们坏话,之前我的话你们也肯定全听了去。我瞒着柳断影他们的事情,你们估计也都知道了。”
林翎点头,“如今邺国已是是非之地,但是愈是动荡,我就愈可能找到我要找的东西。”
“我不会回琅轩。”成舒道,“那不是我出生的土地,我也不会浪费余生在那里,苏门主。”她轻声,“我希望复国,却不希望战争。如果我回去,一定会有一场战争,至死方休。”
“哟,奇怪了,我还以为靖人都面容狰狞说两句就变脸,阁下看起来却没那么可怕。”钱店主笑容可掬,竟是丝毫不曾为她话语打动,“好了,来者是客,多的不谈,喝酒去。”
“哈。”成舒轻轻一笑,一手搭在林翎肩上,“我有些不舒服,暂先失陪了。”
林翎眉头微皱,道,“我去照顾内子,苏门主,在下也失陪。”终是与成舒同去。
进一家客栈要间上房,成舒立在窗口,手指握紧又松开。林翎走到她身后,轻叹,“何必如此压抑,苏门主不是有心。你再这样下去,怕是撑不到清化城,你就要倒下了。”
“我没关系,”成舒低声回答,“我没关系,小林。”语声却是哽咽,“到底是我们不放过他们,还是他们终究不肯放过我们?”
“阿舒。”林翎叹息,上前,单手轻拥成舒。他怀中的吴钩和她背负的刀剑隔开了二人,他无法感觉她的心跳与气息。久久的沉默,成舒回手握住他的手,“你总是在安慰我。”
她的手有点凉,林翎握着她的手,轻声,“是我不能与你分忧。”
“哈,外忧内患,这些年是你在,我才撑得下去。”成舒苦笑,“但是如今,我怕是又得离开你,我的小青鸟。”
林翎讶然,“你又要离开?”
“你希望我和你一起回焱城,过这样平凡一生,是不是?”她转头,微笑。
“不,阿舒,我只希望你不再愤怒。”林翎看见她的笑容,顿了顿,却是如此回答,“战斗或者生活,你会有自己的选择,不是么?”
“好难啊,”成舒笑出来,“倒是你,这一趟可苦了你。再这样下去,对你的伤可不大好。累了的话,就早些歇息吧。”
“无妨,”林翎道,“你也……哈,忘了这里是谁的地盘,好好睡一觉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