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只教吾等将天弃（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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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茧在门口叩了叩，门中有人道，“进来。”
他推门进屋，熟悉的药味，熟悉的白衣人，斜倚在软榻上，手中一卷书卷，“无事不登三宝殿的小萧，什么时候这么有礼貌了？”
萧茧莞尔，坐在桌子上，“敲门就有礼貌了？你对礼貌的要求还真低。”
“你受了伤，还来这里——有什么事？”
“杨玄清已经死了。”萧茧道。
邵隐点点头，“我知道了，毕竟年纪大了。人年纪大了，就总有一天会死的。”
萧茧道，“继位的是小歌。”
邵隐一笑，“叫得满熟络，你不会是看上她了吧？”
“我心里只有逸秋。”萧茧拍拍心口，“先不提那些，现在——好像和以前不大一样了。”
邵隐道，“可不是么，阿瑾那时也只有一点点大，现在还不是快长过你我了。”
“小孩子长得真快，那时我们也就这么大，转眼间，都快十年了。”萧茧轻叹。
邵隐点头，“现在看回去，就像做梦一样。”
萧茧垂下眼，低声道，“你还记得我们当初的誓言么？”
“我忘了，”邵隐平静地道，“现在的我，已经忘了很多以前的事情。那么多事情一件一件都记起来，未免太痛苦了一些。”
“你已经放下了？”萧茧问。
“不，”邵隐淡淡苦笑，“我放不下，我只能回避。”
萧茧道，“你以前从来没有回避过任何事。”
邵隐叹了一口气，笑道，“难道你是专程来找我不开心的么？——小萧，你的面色很差，再这样下去，要赶过我了。”
“那时候，我躺在地上听自己流血，甚至不觉得痛。想着这一辈子就这么完了也不错，没有什么一定要活下去的想法。”
“假戏真做死了，你就把小林害死了。”邵隐轻笑，“我让那个孩子去帮我一个忙，说不定会害死他——唉，我这一辈子，没有什么可回忆的好事，却又做了那么多人的负累，或许我根本不应该让小林去，这样了结也是件好事。”
“不，你是应该的。”萧茧道，他跳下桌子，坐在邵隐床边，“他的任务完成得很好，比你我预计的都要好。”
邵隐眨眼，“哦？”
萧茧露出了笑意，他依旧是平静的，近乎有些冷漠，“他找到了背叛你的人，也帮我拆散了萤的首领与手下的联系。他这一路，可真是帮了你我两个人的大忙。”
邵隐道，“所以，你只是来和我摊牌的。”
萧茧道，“是的，他希望我告诉你。阿隐，是我背叛了你。”
那是他们少年时曾经相互称呼过的称谓。白衣人沉默了一会，合上书卷，似乎因为疲累而微微闭上了眼。“真的是你，小萧。”他过了许久，才艰难地吐出字句。
“是的。安排人阻击你的是我，迟了发信给苏姐姐，让她晚来一步的也是我；是我在井水里下毒，想要杀的人从来都不是流星门中的弟兄，而是，你。”萧茧轻声，他的声音柔和，“这一切都是我做的，青鸟揭穿了我。你捡回来的孩子从来都不负众望。”
邵隐沉默，久久方道，“我知道。”
萧茧睁大了眼睛，“你知道？”
邵隐指指胸口，“‘这个伤痕，是以前曾经被捅穿过的？’他们是这样说的。”他的眼神有一刻似是微微地缥缈起来，“‘这次在剑上涂一点东西，不知道会不会很快活呢。’呵，流华之毒，只有燕逸秋有，她是槿国人，且即使想杀我，也从没有用过流华。”他看向萧茧，“并且，他们告诉了我，是你主使。即使你杀了他们，我还是知道。”
萧茧道，“你根本不用让任何人冒这个险。”
“起初我恨过你。”邵隐看着萧茧，“起初我恨你出卖我，不把我当兄弟，我恨过，不讳言。但是后来我想起你的家世和你的国度，我知道你有必须做这一切的理由，我现在想知道你的理由，不论真假。”
萧茧笑了笑，“你自己也应该知道，又何必再问。”
邵隐微笑，“因为我出生在那个国度？我不想听到这个可笑的答案。如果我想要这个身份，我从一开始就不会离开邺——或许，因为我不曾杀掉杨玄清？”
萧茧淡淡道，“你履行不了自己的约定，当日的誓言自然做不得数。”
“是么？”邵隐微闭双眼，轻叹道，“小萧，既然你要杀我，为什么又让小林来接应我？”他闭着眼，笑了笑，“你知道我去清化，知道我无论胜负都不可能生还，以你对杨玄清的了解，他定然不会放过我。你知道那一切，却为什么让小林来？”
他睁开眼睛，试着站起来。白衣被压得有些皱痕，他试着拍拍衣服，抬起的手却不由自主地颤抖，“如果你想杀我，早就有过无数次机会，如果城月不救我，也就是死。你用不着这样。”
萧茧沉默，他坐在床边，眼睛盯着墙上的碎心剑，左手扶着剑柄，神情冷漠。
邵隐转头，微笑，“现在你还是有那个机会，你可以杀了我再离开。依你的轻功，这里没有一个人能追上你。我如今武功尽废，不可能和你过招，你甚至不用耗费气力。”
萧茧沉默，静静拔出剑来。邵隐看着那个黑衣的年轻人，笑道，“如果杀了我你可以不再愤怒的话，我并不怕死——小萧，你的国度已经灭亡了，这不是你的错。如果我的死可以让你平静下来，那就动手罢。其实我想问你，如果当初我们不曾遇见彼此，你的愤怒将会发泄在谁的身上？”
萧茧静静地道，“我从来都没有愤怒过，之前如此，之后亦然。”他掉转剑柄，握着剑脊向邵隐举起长剑，“记得你说过的话，只要我背叛，你就杀了我。既然我们两败俱伤，你不想让我有和你一样的下场么？”他左手从袖中掏出一颗药丸，那颗药丸是黛色的，有幽暗的色泽流转，“其实，当年你就应该杀了我的。”
邵隐淡淡道，“我知道，但是，已经无所谓了。杀了你能有什么用？两个国家的仇怨只会更深，一刻都不会有人安宁。我早就累了，你如果有朝一日也觉得疲累的话，或许可以来我这里歇歇。而来生，我们各自殊途好了……不过，我们邺人的来生，在何处，如何存在，谁知道啊。”
萧茧低声，“你不后悔么？”
邵隐淡淡笑道，“现在的我，已经懒得后悔了。真是好久没有说过这么多的话了……果然，还是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比较有趣。”
门突然被撞开，白衣女子闯进屋中，看见二人对峙，惊道，“小萧，你要干什么！”
黑衣的年轻人轻浮笑意，“苏姐姐，总是来得不是时候。”
“为时不晚，正是时候。”邵隐低声道，“城月，制服小萧，他要做傻事！”
“你到底想怎么样！”那个黑衣的年轻人突然失了所有的平静温和，叫了出来，“你落到现在的境地完全是我所致，难道你还不想让她知道？——既然你都一早知道，还有谁会不知道这件事？”
“小萧！”苏蘅皱眉，“生死相随，荣辱与共，我们当年不是说好了么，为什么会落到现在这样的境地？小萧，我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了？”
“城月。”邵隐微皱眉，打断她的话，“现在说这些已经没有意义，”他低声道，“别让阿瑾知道，他一直最喜欢小萧。”
苏蘅咬着嘴唇，终于垂下目光不再看二人，低声道，“好……”
“我们为什么会如此，可能只有天知道。”萧茧低声道，“我来这里，坦白说，一者，是有人逼迫；二者，我也不愿再隐瞒。”
苏蘅道，“把剑收了，这里没有人会杀你。”
“邵隐！你还记得我当年问的话么？”萧茧忽道，“会背叛算什么患难与共？我既然背离你，就是不把你当兄弟！”
苏蘅叹气，忽地折扇出手，却只来得及击落那粒毒药。萧茧手中的剑，已经刺进自己的心口。在试图自戕的一刻，那个年轻人的目光仍然是坚定的，带一些微薄的冷漠，他早已做了这个决定。
试图死在当年结义的兄弟面前，用血洗刷自己犯下的罪行。
苏蘅抢步抓住他的手腕，长剑半截已入身体。萧茧依旧站得笔直，唇角微露一抹带着悲哀的微笑，“苏姐姐，你果然总是来迟一步，却又恰到好处。”
他猛力一挣，苏蘅也发力制他，刹那间他忽地收了腕上力道，就如同她把那柄剑推进了他的身体，直没至柄，背后透出半截染血的剑尖。
但是他仍然站着，站得笔直。血从伤口中涌出来，他依然直立着，让那柄青青的剑停留在自己的胸腔中。
“我输了。”他轻轻地道，一点艳色渐渐浮现在他的唇际，“我这就离开，以后也许我会回来——如果我不死的话。”
邵隐点头，“你不会死的，我知道，既然生死相随，荣辱与共，你不会死在我前面。”
“我等着阿瑾来杀了我。”萧茧轻轻地浮起笑容，他用手背擦拭嘴角的血，一手拔起身上的剑，“在那之前我不会死，我们看起来还是兄弟，在你决定告诉他是我害你之前，我们还得演下去。”
“为什么？”苏蘅看着手上的血，慢慢攥起拳头，“小萧，改过自新永远不会太迟，为什么一定要走绝路？”
“我现在，已经没有余力回答。”萧茧微笑回答，回手封住自己胸前穴道，“这里离我的城池还有五十里路，如果我不快走，今夜之前，怕是回不去了。”
他的黑衣看不出血染，他已经重创，但没有露出任何伤痛的表现。年轻人将染血的剑插回剑鞘，走出小屋之时，步履略微有些踉跄。
他就那样一个人走出去，没有人挽留，甚至没有人说任何一句话。
抗天之剑，拥有那样一柄剑的主人，背弃世界的时候，世界也离他而去。
他走出门，没有惊动任何人，仿佛他就是应该这样走出来，然后离去。没有人关心他的离开，只有一名访客，叩了叩小屋的门。
屋中的二人依旧静默着，久久，苏蘅抬起头来，“我真的没想到是他……”
“我知道你会难过。”邵隐用一种安抚的语气道，“所以我没有想过告诉你，我不想让你知道……城月，弄成这个样子，真的不是我的愿望。”
“我知道。”她低声道，“我知道。”
门外有人将屋门再次叩响。
邵隐抬了头，道，“还有别的客人？请进来罢。”
成舒推门，拱手道，“在下成舒，与邵门主是初次见面，多谢邵门主成全我和小林。”
邵隐一怔，笑道，“好事，多的话不必再说，小林若是遇上好姑娘，真是天大的好事。原来我最担心这个小兄弟，如今却可以放心了。”他微笑，向苏蘅道，“来者是客，不醉不归。”
他只那么说了一句，走到苏蘅身边，似乎想要拥抱她，但是终究还是收回了手，便也出屋。屋外牧归舟与叶瑾用树枝拆招，林翎坐在一边看。邵隐眨眨眼道，“这么多人，不知家里粮够不够，阿瑾，你怕是又得跑断腿了。”
林翎爬起来，讷讷道，“门主——”
“你干的很好。”邵隐走过去，轻轻拍他的肩，“小林，你从不曾让我失望。”
“可是……”林翎低了头，“如果大家都不知道这件事，是不是会更安心一点？”
“不，说明白才更安心。”邵隐轻笑，“小林，这次大家可是要喝你的喜酒。”
“什么什么，小林哥哥要成亲了？”叶瑾跑过来，一脸惊喜，“哎呀，真没想到，那哥哥什么时候和苏姐姐——”
“少多嘴。”邵隐敲少年的脑袋，“现在是你小林哥哥大婚，别扯别人。我想那位牧兄还是光棍一条，我可不必逾越。”
“非也。”牧归舟郑重其事地道，“我曾经认识一位美丽的邺国公主，如今她是美丽的邺国女王，我们约定一年后成婚，那时我就是王夫了，大舅哥。”
邵隐叹口气，朝走出屋的苏蘅道，“城月，你为什么不揍这个捕快？”
牧归舟道，“归舟是使官不是捕快。”
邵隐道，“当过捕快的使官更可恶，为什么不打断他几根肋骨再让他过来？居然拿王上取笑，真是不要命了。”
苏蘅盈盈一笑道，“虽然年纪差得大了点，但牧统领这么俊，和小歌还真的很相称。只不过若真是如此，看这油嘴滑舌，我们不必动手，小歌会把他所有骨头都打断。”她走至邵隐身侧，握起他的手，道，“天气这么凉了，你还穿得单薄。”
林翎看这一幕，心中却是些微黯然。他回过头去，看见成舒倚着墙立在门口，面上有着温煦笑意。他看见那个女子，不觉有些释然了。这一局棋已经终结，但如今他无论走到何处，都不再是孤单一人。
作者有话说
第46章 只教吾等将天弃（下）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