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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只教吾等将天弃(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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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那家小店的时候,天已正午。城中没有人对街上多出的死人产生疑问,只有仵作看过每具尸骸,叫人画了图象张榜招领。萧茧等人从发生过命案的地方走出,一路上却连盘问也未曾遭到。
这是一个城主一手遮天的所在,一个国中之国?
林翎因为伤势而昏沉,成舒也不顾自己有伤,为他包扎伤口,而她自从见了萧茧,就很少开口。
到了城主府时,萧茧将他们带到林翎与成舒曾住过一夜的小楼。萧荷趴在桌上小憩,听到声音,睁眼见这大阵仗,又眨眨眼睛,道,“怎么都来了——阿茧?”
“是我,泽芝。”萧茧平静地道,“这些朋友让长辈看见不好,带来你这里。”
萧荷淡笑,“真是巧了,其中几位也算是在下的朋友了,不过这位美丽的姑娘又是谁?”他朝着血樱眨眨眼睛,“像是一位故人,但恕我愚钝,不大记事,请问姑娘如何称呼?”
血樱淡淡一笑,“在下无名无姓,叫我樱便可以。菡萏剑客萧公子大名,在下可是久仰。”
“不敢,”萧荷苦笑,“虚名受不起,在下已愧疚多年。樱姑娘与我弟有旧?”
“实话是,”牧归舟笑道,“令弟如今故人不多,敌人却是不少的样子。”
萧荷讶然,“你们与他有仇?不过,为了表示兄弟情谊深厚,我会假惺惺地阻止你们动手,之后为他守丧,就不去嫁给那个书呆子了。”他锐利了眼神,“阿茧,你做了什么?”
萧茧沉默。
“到现在你还有脸装傻?”萧荷抓起一个碗就甩过去,砸在那黑袍年轻人的额角上,血登时遮掩了那人的一只眼睛,“好小子,我还在想呢,如果你没做什么,这位牧统领怎么会来找我的麻烦?”
萧茧挨了这一下,面不改色,只是轻笑,擦一擦流到眼睛里的血,“泽芝,你有什么可担心的?何况,早就背叛过去的人,没资格评述我的所作所为。”
萧荷道,“我承认我小时候冒你名行侠仗义,但是这些是两回事。阿茧,你比我沉稳,我不想跟你抢继承人的位置,但是我也不想见到我们一族守护的城池天天流血!”
萧茧轻轻浮起微笑,“泽芝,晚了,如今你再说什么,我都不会回头。你只有一个办法能阻止我,那就是杀了我,自己坐上这个位置——但是,那样的话,我实在很好奇,你会不会变成下一个我呢?”
“用不着如此,萧门主,和我一起去寞於山。”林翎忽道,“当面告诉邵门主,你背叛他。你告诉他,他生死相随的兄弟出卖他,令他如今生不如死!”
萧茧似是微微一震,但随即又淡淡笑了起来,“青鸟,你总是那么不顾后果。我自然会去,在你希望我去那里的时刻。不过,让他知道是我背叛,会让他死得更快,还是让他不死——我还真想看看他的表情呢。”
“你!”林翎怒极,一口血脱口而出。萧茧道,“气坏了可不好,当时你说的是对的——为了他杀我,呵,我知道你终究不想杀我,那时你真是个好孩子。”
“萧城主。”血樱忽道,“我们有一笔账要算,但我可以等待,就待你能生还罢。如果被你背叛了的人饶你不死,我们再细细地算这笔账。”
萧茧一笑,“随时恭候。”
女子哼一声,转身离开。萧茧道,“那么,我们终于可以喝这杯酒了么?”他放下酒坛,“没有毒。如果有毒,樱堂主应该已经发现了。当然,在这里大家一起毒死多无趣。”
“不必了。”牧归舟道,“萧公子,我希望你与我一起去一趟寞於。他既然是邺的王族,这件事情也关系到国际争端。而你们——”他看向成舒与林翎,“你们是一同去,还是在这里养伤?萧泽芝是个可以信得过的人。”
“我想一起去。”成舒道,“即使我的计划已经失败,还是很想见那个人一面。”
林翎淡笑,“如今我们已经是一根线上的两只蚂蚱,并且任务完成,我要向门主交接。”
走到寞於山之时,山脚下仍然有人为着莫须有的宝物而四处挖着。林翎想起那绝壁,心知自己伤势沉重,这一路绝不好上,而萧茧却带他们走另一条路,从后山的密林中上去。一路上避过无数陷阱,从正午走到黄昏,他们终于看见林间的小屋,屋外有个练剑的少年,一个白衣女子坐在一边树上指指点点。
林翎在远处止住脚步,牧归舟似笑非笑看他一眼,“你怕了?”
“牧统领,我想求你一件事。”林翎道,“你用什么方法引开一下那个孩子——这件事,最好先不要让他知道。”
“我还以为要让阿瑾当我的典刑官呢。”萧茧淡淡,“让他给他的师父报仇,也算是值得了。”
牧归舟看他一眼,轻叹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少城主,你做过什么,都应该有承担的觉悟。”
萧茧抬头看一眼天,“此生能助族人了结一位风神后裔,不悔。”
他是真的不悔,还是不能不愿后悔?林翎不知道,他只知道,如今在几乎必死的情形之下,萧茧仍然没有多余的表示。
那个年轻人一直很冷静,甚至冷静地承认失败,他从来没有表示过一丝的动摇,只是将城中的事务交托给萧荷,写下了如果不归,转让继承权的书信,他知道这条路几乎是赴死,他原本也可以选择拒绝。
难道只要一日为兄弟,就注定了这样的时刻?
牧归舟道,“也好,我的事情可以推后,这是你们流星门的事情,你们自己解决——但是如果那个孩子执意要知道,我是不会对他说谎的。”
“哎呀,苏姐姐,来了好多客人!”那边少年已经发现了他们。
白衣的女子在树上斜下半个身子,“小萧?小林,……牧归舟?什么风把你都吹来了?”
“西北风。”牧归舟微笑,“如今苏门主还见一个捕快打一个么?”
转瞬之间,一把扇子指住他的鼻尖,“牧统领想试一试?我不介意见一个使官打一个。”
牧归舟面不改色,“好身手!苏门主武功又有大进。不过归舟此次前来,只是为了送还你门下的小青鸟。”
苏蘅看一眼林翎,皱眉道,“怎么又被打成这个样子?”她这才看见成舒,“你你,你怎么也在这里?”
成舒淡淡道,“我向你们讨小林,他已经是我的人了。”
林翎立时脸红到脖子根,苏蘅拍手笑道,“很好!早警告过那小子你危险,叫他不信,把自己赔进去了不成。”
“苏门主,”林翎硬着头皮低声道,“邵门主……怎样?”
苏蘅摇摇头,“老样子,一点也好不起来。小萧这是来干什么,不是让你回去休息么?”
“小萧哥哥。”叶瑾跑上前来,“上次那招我解开了,可以和我对练么?苏姐姐不让我,我总是好辛苦的。”
萧茧微笑,“好的,等一会,我还有点事和你哥哥说。”
他拍拍少年的肩,对苏蘅道,“我有点事,要单独和他说。”
苏蘅点头,“他在屋里,白天还吐过血,不知道好些没有。我给他贯气,如今用处也越来越弱。再这样下去也不是个事,不如,把林若离找来?”
萧茧道,“或许可以让我哥去找顾前辈,她的医术可比林若离可信得多。我去看看他,你们先叙。”
黑衣人走进屋中,林翎苦笑,“苏姐姐,对不起。”
他叹息一般地开口,用了绝少出口的称呼,“我没想到——从来也没想到,会是他。”
他看见苏蘅的时候,终于无法再隐瞒。
苏蘅怔了怔,一把抓起林翎。林翎眼前一花,已经到了几十丈外。“你说什么?”她低声问道。
林翎低头,用很小的声音道,“背叛的人……是萧门主。”
“小萧?怎么可能!当年我看到他也同样受制于人——”苏蘅道,声音里略带了一点颤音。
“他是萤幕后的主使人。”林翎低声道。“他……我也不愿相信是他。”他猛地转过头,“我怎么可能料到是他?五年——五年前,我加入流星门的时候,看着他为了门主向牧归舟发起决斗啊,我怎么能料到他会背叛?何况谁都知道,你们当年是生死与共的友人,谁都这么说——谁知道有人会背叛朋友?”
他不知是在问苏蘅或萧茧,还是在自问。心绪一乱,内息跟着弥散,血气逆涌,不由一口鲜血呛咳出喉头。苏蘅一只手及时地抚在他的胸口,“你的伤也是他打的?”她静静地问,掌心透入柔和气息,为他平定紊乱的气血,“他真的会向自己的兄弟下手?”
林翎低声道,“因为我和成舒联手。”
苏蘅微微叹了一口气,“我还是不敢相信会是他,但是这么说来,似乎没有什么余地了——或许我应当听他辩解,或许他会有理由。”
“苏门主。”成舒道,她已经走到了二人身边,“我并不知前因后果,而我本来只想以青氏的名义搜集情报和财富,用这些东西逐渐向邺的王上换回我们的国度。但是我不知道,有人在利用我积攒的力量,并且伤害你们——很抱歉,你要杀我的话,是有理由的。”
苏蘅张了嘴,似是不知道该说什么,神情变幻,终于变成一抹苦笑,“事已至此,何必多言。他——我不会放弃,只要有一线希望,我就不会放弃他。”
成舒道,“虽然我们的故国仇怨良多,但是,我希望你宽恕我们,我们只想要回自己的土地,无意杀戮。”
苏蘅沉默,久久道,“不,不会。虽然我不会过多过问如我从前所说,我也决不会饶恕靖人。我终一生会恨你的故国与你的族人,但是,我也不能将一切归咎于你。”她向成舒伸出一只手,“何况你是我的弟妇,我怎能恨你。”
成舒也伸手握了苏蘅的手,忽地,苏蘅一蹙眉尖,“有什么声音?”
林翎凝神细听,没有听到响动,而成舒道,“是剑出鞘的声音——萧公子似乎和邵门主单独在一起?”
苏蘅面色变了,“那个傻孩子,他要做傻事!”
她一纵身形,向小屋疾掠而去,成舒扶住林翎,道,“你看起来气色很差,我去那里看看,你不用担心。如果他们都不想让那个孩子知道这件事,是不会有人再受伤的。你先调息,我去看看。”
林翎点头,看见成舒一路小跑向那间木屋。他看看那边林子里,叶瑾看着牧归舟问,“叔叔,为什么哥哥姐姐们都有兵器,你什么也不带呢?”
“为什么你叫他们哥哥姐姐,却要叫我叔叔?”牧归舟反问,“如今对我而言,天下无一物不能做武器,为什么还要带上兵器呢?你可别学一个人,光想着一柄不在手中的兵器,天天神思恍惚。”
林翎微恼,想牧归舟分明是在说自己,走过去时,听见叶瑾道,“是哥哥让我叫你叔叔的。你比哥哥姐姐们都大那么多,我当然要叫你叔叔。”小少年仰着头,用稚嫩的声音道,“叔叔,和我对练吧,我要快快地变强大,这样就可以保护哥哥。”
保护他么?林翎苦笑,走到二人身边,看他们拆招。如今世上还有谁能从死之国抢回那个人呢?他知道自己应该在那间屋里,应当知道一切,但是他如今却不进去,他不想将一切自己知道的可怕事实再证实一遍。如果这是逃避,这就是他人生中第一次真正的逃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