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月传奇》飞鸟樱桃

36、虽弦绝不来相系(下）

　　林翎大惊，在邵隐倒下之前一把抱住了他，将他扛上床去。这个人已经到了看到一封信就会晕倒的份了？他看见那张飘落在地上的信笺，终于忍不住好奇，拾起了它。
　　信中的字迹和封皮一样，秀丽的小楷，明甫兄安启，和封皮同样的五个字作为开头。
　　清化一别，今三载矣，明甫兄尚愤恨乎？父子兄弟相戮，古今多也，况兄生于君王家，能不明其理哉？今父王新崩，若兄长怀此愿，可再返清化，挫骨扬灰，悉听尊便，此亦父王之念。若兄心怀大计，王位妹亦可拱手相让。妹字。
　　林翎怔住。他回头去看邵隐，看见邵隐动了动，举起一只手，掩住了自己的双眼，“小林，你出去。”他用了极低的声音。
　　林翎沉默片刻，退出屋，关上了门。
　　他的好奇让他看到了不该看到的秘密，在那之外，他必须给邵隐一个人独自疗伤的时间。
　　出了屋门，林翎看见叶瑾在晨光下练剑。从浅疏的入门招式，直到一些连他也叫不出名字的精妙剑招。林翎看着这个孩子的剑法，暗自赞叹，却发现叶瑾并非得了邵隐的真传。那些剑法不是杀人的剑。
　　他想起邵隐昔日的杀性，又看看这个孩子，终于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叶瑾放下木剑，额上满是晶亮的汗珠。他走到林翎身边，“怎么，说完了？”
　　“让你哥哥静一静。”林翎回身拉住了叶瑾，不让那少年进屋，“你也知道他睡得浅，别打扰他。”
　　叶瑾看一眼林翎，“不会是你惹了哥哥，被他赶出来了吧？”
　　算是罢。林翎苦笑，问叶瑾，“他这到底是什么病？看起来很凶险，有没有找医生看过——”
　　叶瑾似是突然黯然了，低声道，“哥哥不让我告诉别人。”
　　林翎道，“你知道，但是不愿告诉我？”
　　叶瑾突然极低地说了两个字，便跑开了。林翎没有听清楚他说什么，还想追问的时候，叶瑾已经跑得不见踪影了。
　　林翎在屋门上靠着，看着寞於山巅这一片静谧，想起方才邵隐的话。如果这一切是邵隐设的局，邵隐是有足够的能力与智计安排好所有他能计算到的可能的。但是人无完人，只从通信中获得外界信息的他，应是不知成舒这个变故。孟离虽被击断肩骨，但这不意味那人失去威胁。而牧归舟，则是最大的变数。
　　没有一个人能完全掌控这些，这个局从而更加险恶。
　　微风拂过，他听见檐下风铃叮叮作响。他想起当日在寂山，那座竹庐的檐下，也挂着一串相似的风铃。他踮起脚尖，伸手摘下那串风铃，却不经意在吊穗上看见一行字。始记红尘终未老，何言旧日已成空。
　　原来这个人也一直在努力让自己继续走下去，虽然自己对自己说的话，总会在片刻后就被遗忘。
　　林翎抬手将风铃挂回原处，终于又进屋去，邵隐已经起身坐在床上，面无表情，看见他进来也只是淡淡道，“小林，我希望你帮我一个忙。”
　　他已经不再为那件事情烦恼了么？不，他只是不表示出来而已。林翎问，“什么事？只要我能帮得上。”
　　邵隐道，“我要你进入一个组织，然后告诉我，他们幕后的首领是谁。”
　　林翎沉吟，道，“我易容前去是简单，但是我右臂太过明显，如果那是敌对的组织，我怕不能完成这个承诺。”
　　邵隐笑道，“你不曾是我最得力的探子，如今是流星门的叛徒么？”
　　“但我新叛出，如果现在立刻去，他们不会信我。时间万一拖长，事情会很麻烦。”林翎道，“在这期间，我和你都很危险。”
　　邵隐道，“除非你有足够交换他们信任的东西。”
　　林翎点头，“真实的情报和秘密，说不定都需要更长的时间，才能让他们接受我。”
　　邵隐似是沉思片刻，终于轻挑出一抹讥诮的笑，“好吧，”他低声道，“用我的秘密，去换他们的信任。我要你出卖我。”
　　林翎惊道，“这怎么可以？太危险了！我宁愿暗中刺探，或者去偷他们的文书——如今你在这里，山下又有那种流言，他们分明是针对你来的！”
　　“我在寞於山的事情，其实早就被人出卖了。”邵隐平静地道，“当日我去寂山，还没出寞於，便被人背后捅了一刀。我因为受伤而耽搁了时间，到寂山的时候，事情已经不可收拾。”
　　林翎皱眉，“那么，出卖你的人……”
　　他隐约有一点不好的预感，隐隐的恐惧在心中生长开来，他怕邵隐说出任何一个名字，因为知道这件事情的每个人，彼此之间早已有了最深的信任。
　　如果之中有人背弃，那将会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
　　“可能是你也说不定。”邵隐淡笑道，“毕竟知道我在这里的人不多。”
　　林翎眨眼，觉得眼中有些酸涩，“你既然知道可能是我，还给我这样的机会。”
　　邵隐道，“其实，我已经知道那个人是谁了，但是我也没有办法确定，所以我才设下这个局。”他又轻轻地笑了起来，“虽然我想放下，但是在没有确定的时候，终究无法释怀。要说放过，也得知道该放过谁才行，不是么？”
　　林翎沉默。他发现邵隐终究还是邵隐，就算他不再如从前一般愤怒，那种赌徒一般不顾后果的性子，却也是不会被岁月磨折半分。他许久无语，邵隐又道，“五年了，你还忘不了。”
　　林翎怔了怔，才反应过来邵隐在说什么，他们还要继续昨夜的话题不成？他苦笑道，“须臾不能忘。”
　　“有的时候，能忘反而是件好事。”邵隐轻轻出了一口气，“小林，别学我，太过执着不是好事。你不是我，我有些时候觉得你性子太固执，如果能学会背弃，或许对你对人，都会好些。”
　　林翎轻笑道，“说来说去，你是希望我用你当饵，去钓那些出卖你的人？但他若是你认为的可以接近你的人，还有什么秘密那人得不到？”
　　邵隐闭上了眼，似是下定了很大的决心，“你把这封信也一起带去，”他最后道，“你叛出前从牧归舟手中收到这封信，将它作为礼物交给他们。”
　　林翎惊道，“你要这信被他们公于天下？那样不仅你的名誉——”
　　“名誉？我几年前就被六国通缉，哪还要什么名誉！”邵隐冷哼一声，“而邺王的名声从来都坏得不能再坏，那个丫头更不至于对此多说什么。”
　　林翎摇头，“我不能这么做！我不能为了未必能赢的棋局而让你冒这个险！”
　　邵隐道，“你若担心我的平安，虽然如今我已无法用剑，但是阿瑾已经得了我的传授，他是个好苗子，如今虽然年幼，但实力已经不可小觑。”
　　“但是你最利的剑，惊鸿六击和追心诀都没有传给他，他算什么得了你的真传？”
　　邵隐似是有点疲累了一般地把自己靠在枕褥上，“我教了他的比这两招更好，当年我曾与叶青有两次过招的机会——后来我部分了解了他的招意，算是偷师了一点罢。他当年是七绝之剑，把他的剑术教给阿瑾，也算是教了阿瑾最好的剑罢。”
　　“他还是个孩子！”林翎不由硬了声音，“邵门主，你用我甚至自己去设计这个局，我纵然心里反对，但也无话可说，但是阿瑾他还是个孩子，他还不到十五岁！你这样把担子丢给他，万一他担不起怎么办；万一你要他为你赔上性命又怎么办？”
　　邵隐沉默许久，道，“你说得对，小林，我没有理由让阿瑾为我去死。”他又沉默了一会，道，“我现在就写信放去寂山，让城月来这里。你若信不过她，我也没办法了。”他换了话题，“小林，看来你的伤也不轻，让阿瑾为你重新包扎一下为好。”
　　林翎这才发现方才负气，肩上箭伤绽裂，血湿青衣。他赧然笑笑，面具遮掩了他发红的面色，却遮不住他发红的脖子，“不，我不用了。有伤在身的话，打进那里更容易一点。如果他们发现有人帮助我，那反而比较不利。”他叹口气，“那么我今天就下山，待苏城月与我在寞於脚下碰头，我再伺机打进那个——你说的那个组织到底是什么？”
　　邵隐道，“一个叫‘萤‘的组织，他们的据点可能在檀瞻城。你要见什么地方的字里面嵌着虫字，可能就是他们的地盘。”
　　林翎点点头，“其实苏门主叫我来这里的用意，是要我装扮成你，因为她觉得最近有人会再对你动手。”
　　邵隐道，“那些人没这个必要。他们已经达到目的了，托他们的福，我本人是对他们构不成威胁了。你放心，只要城月在这里，别人动不了我们一手指头。”
　　林翎点头，邵隐忽又道，“小林，这些事情，你半个字也不可泄露于阿瑾，尤其是——有人背叛我的事情。”
　　林翎道，“他应该知道，你没有理由瞒他。”
　　邵隐冷笑，“然后他杀了那个人为我报仇？不，小林，我需要的只是真相，一点也不想报复。我不愿意阿瑾被仇恨左右，他不是下一个我，也不是第二个叶青。我希望他洗刷我们的污名，用他的名字来光荣我们的名字，这才是我教他剑术的用意。”
　　林翎颔首道，“我明白了，邵门主，我会记住你的话。”
　　他将那封信封好，小心地揣进衣中。他走出屋，看见叶瑾远远地坐在一棵树上。光从树叶的缝隙之间透射出来，照到少年的身上。疏落的光斑映出一点寂寞的样子。他唤了一声少年的名字，叶瑾从树上转过头来，稚嫩的眉宇之间，已经有了不符年龄的坚定。
　　林翎想起他自己当年离开焱城的时候，也只有十四岁。他那时满怀着仇恨与屈辱离开，毁坏了自己的面容，只带上那视若生命的吴钩。而这个孩子没有任何的恨，他的坚定只在于他知道自己有人要保护。
　　“阿瑾，我要走了，你要好好照顾你哥哥。”
　　叶瑾点点头，“我知道，谁来了我都不会退让。”
　　林翎招手让他下来，叶瑾跳下树来，林翎凑过头去，在叶瑾耳边说了几句话。叶瑾点头，忽又侧开了头，一脸惊讶地盯着林翎。林翎道，“你可不要忘了，宁愿杀了她，也绝不要让她接近。”
　　叶瑾迟疑片刻，道，“我知道了，一定会办到。”
　　林翎点头，走出那一片林子，准备寻路下山。
　　而屋门开启，白衣的人缓步走出。阳光照在他的身上，让他看起来有一点疲倦，“阿瑾，”他轻声道，“不用担心，我没事。这次你小林哥哥来这里，也是我设计好的。”
　　“我知道，”叶瑾道，“我全知道，哥哥，但是你只是这样下去，迟早会——”
　　“不用怕。”邵隐轻笑，“你城月姐姐快来了，收拾一下客房罢，这次要留她多住些日子，把她藏的酒全喝光。”
　　“哥哥，”叶瑾忽道，“为什么上次苏姐姐哭了，你说了什么不好的事情么？”
　　“小孩子不要管这些。”邵隐道，“天色不错，去把客房的被子拿出来晒晒。过一会我再教你两招。”
　　叶瑾抽抽鼻子，“又是那些攻三分守七分只求不败不求一胜的招式，我再学这些都要变成小老头了。哥哥，教追心诀给我吧，我以前看到你在屋后练出来，就觉得那一招很漂亮。”
　　“不行。”邵隐断然拒绝，“这一招实战用出来，一定会死人。我不能毁了你，我打算藏招藏到死，你必须体悟自己的招式，才能成材。”
　　少年扁扁嘴，跑去客房拿被子出来晒。邵隐抬起头，看见这一片蔚蓝天空。原本无色彩的世界，如今似乎又有了颜色。
　　“多谢你，小林。”他轻轻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