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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故国何处寻名士(上) ...

  •   风是从极西吹来的。
      秋意已是有些浓了,这晚风卷着微寒的气息,吹响了一林霜叶。
      他站在寞於山巅,向西眺望。风将他的白衣吹得紧贴肌肤。他身材高挑而瘦削,站在风中,如下一刻就会被风带走一般。
      山的远方依旧是山,群山连绵,他的视线被远山遮蔽,再也看不见他想看见的地方。
      “风的声音改变了。”他轻声开口。
      身后有人欲为他披衣,手在他的肩侧顿了一顿,“什么?”
      那还是个年轻而有些稚嫩的声音,他侧过头,看见那踮起脚尖想为自己披衣的少年,微笑道,“阿瑾,又在这里缠着我。”
      “天冷了,哥哥还不加衣,要是苏姐姐来了,看她怎么说你。”小少年将外袍给他披上,又道,“哥哥,为什么在这里站那么久?”
      “别管了。”他笑了笑,回身,一手揽上少年肩膊,“——风里的血腥味浓了起来,我看是有事要发生了。”

      天色渐晚,风却慢慢地大了起来。落日很久,下弦月才不紧不慢地从东天爬上来。风清月明,明月映在檐下的风铃之上,映出半山的清脆铃声。
      与寞於遥遥相对的寂山,便是流星门在卫国的据点。远远看着是颀山秀水,之中隐点一些屋舍,寂山之巅,一座竹庐,便是流星门主在门中时惯常的居所。
      天色黑了许久,屋中的灯火还是明亮。有人推开了窗,原本在屋外的风也溜进屋中,卷灭了小屋里的灯火。本是明亮的小屋,顿也暗了下去。
      只有那将至天顶的月,照上了窗前之人的面庞。
      他是个年轻而英俊的男子,眉宇间却已有了不符年龄的深深刻痕。虽然月光照在他的脸上,但是他的表情却似笼在一层阴影之下,显得模糊而神秘。
      他伸出了一只手,似要捕捉从远方来的风,但是风在指间流过,任谁也无法握起。
      他放下手,轻轻叹了一口气,随他叹息,在很远的地方,也有一声叹息在深夜之中响起。
      他顿了顿,离开了窗,推门走出。年轻人一身黑衣,在月下缓步,光华撒了满身。
      “夜也深了,若不嫌弃,不如共饮一杯。”他微笑,开口,声音平静而温和。无论发生什么,他总是温和却坚定的。流星门主萧茧,在邵隐苏蘅双双避世不问世事之后,便成了流星门唯一能主持大局的人。
      所以无论发生什么,他都必须保持冷静。
      他问了那个问题很久,风中才传来一个声音,“萧门主一壶断肠酒……不喝也罢。”
      风中的那个声音非常年轻,清澈好听,却又似掺杂着一些格外矛盾的情感。这样一个时刻都生活在矛盾之中的人,依然隐藏在无人知晓的角落。
      风,不知什么时候止了。身后檐下,那串风铃也不再响起。
      萧茧将手举至眼前,轻轻呵了一口气,温热自己冰凉的手指,“对我有成见,可以直说,不必这样拐弯抹角。”他似是突然觉得疲累了,抬了头,望着那半爿下弦月,“谁共我,醉明月——当年那个好饮却饮少辄醉的酒友,已经不在了啊。”
      “哼。”黑暗之中的人发出冷笑,“猫哭耗子假慈悲。”
      萧茧不理睬那个人的讥嘲,只是看着月上阴影,一言不发。
      转瞬风起,在他不经意之间,吹响了檐下的风铃。随着风铃之声,一条黑影急扑而上!
      矫若脱兔,疾如流星,一直不曾露面的人,终于随着风铃,刺出了宣告背离的一剑!
      “一卷天下不平事,再杀世间无义人!当日我欠他一命,如今我为他杀你!”
      萧茧没有回答,他依然望月,不闪不避,那一剑没入身体,不觉痛楚,只有胸口一冷。
      他低下头看一看胸前的剑柄,那握剑的手尚不曾离开。
      剑是短剑,一尺三寸,剑柄上一块美玉,他看见对方黑斗篷下那张苍白的脸,终于释然一笑,“终于有人肯为了他而来。”他笑道,声音中没有苦痛,“也终于有人肯这么做,做得好,林翎。”
      来人的手松开剑柄,萧茧倒了下去。黑衣上染了鲜血,是难以看清的,只能从他胸前的剑柄看出,他纵是不死,也已重创。
      林翎放开手任对方倒下,却并没有拔出剑的意思。他将系着信笺的匕首插在萧茧的身侧,“我做我必须做的。”他硬着声音,“再见。”
      林翎转身,忽地大声喊道,“一人做事一人当,萧梦蝶死于我手!”
      他以内力加强了声音,漫山遍野,立时全是他背弃的宣言。
      在林翎离开的时候,躺在地上的年轻人望着天空,月亮照在他的眼睛里,是比中原的人更淡薄的色泽。

      林翎离开寂山的时候,寂山上已是一片混乱。他在自己屋中更换了面具,更上一身青衣,拿起早已打好的包袱,在众人找到之前匆匆离开。
      寂山离鑫城有三十五里,林翎一路疾行,到达鑫城的时候,月亮还挂在半天上。
      有下弦月的夜晚,是不会有黑暗的时刻的。林翎在月色之下翻进鑫城,他站在城墙垛上,看见城中空无一人。
      城中无人的时候,他可不想现在就在王城中惹麻烦。宵禁令在卫国执行得并不严格,但王城中的人还是颇为遵守法令。如今连卫兵都在打瞌睡。
      林翎就坐在箭楼上,看远远的王城矗立风中。从极久之前,就一直屹立在这里的王城。看这高楼起的人,当不至于见这楼塌了。
      他不自觉又回头,那极西的所在,白色的城池,他从未踏入,不知发生过什么。当日一起离开的另一个人,也再也没有说起过任何与清化有关的事情。
      邵隐不让他相助,他只好自己在暗处看着一切,他看着邵隐在伤重之时仍然救下了叶瑾,为了那个孩子报仇,他看着邵隐隐居避世不问江湖,他也看着当时邵隐用自己的命换了流星门众人,最后苏蘅萧茧二人合力救出邵隐,却再也没有让门中的任何人见过那个人的影子——他昔日为邵隐所救,邵隐对他有恩,让他以十年相报,但是,十年还没有过去,他想要跟随的人,却已经离开了。
      于是他失去了可以去的地方,如今就连流星门,也已被他背弃。
      林翎坐在箭塔上,看着天一点点亮起来。有人交班发现了坐在窗口的他,他回头笑笑,以一种试图自尽的架势跃下城中,自然,他以青鸟为名,这点高度对他而言实是无妨。他跃进街道,消失在人群之中。
      林翎混迹于市井之间,试图听那些相关寞於的传闻。
      寞於山上有宝物的传言,早已遍传了江湖。这宝物到底是什么,却没有人能说得清楚。
      有说是天下无敌的武功秘籍,也有说是使人百世吃穿不尽的连城财富,更有些人说,那里藏着昔日剑神留下的一口剑,得此剑者,有可以号令天下的力量——如是传闻不绝于耳,每一次出现,都比之前更为耸人听闻。
      林翎第一次听见那传闻时只觉好笑,后来越听越不是味,这个谣言的存在本身就是一根肉里的刺,不拔出来,伤口只会化脓腐烂,越来越痛。
      他立在街角,看着行人来去。他等一个人,已经等了很久。
      不自觉地,他又摸上了右臂的残端。几年过去,他已经习惯了独手,伤口早就愈合,不再痛楚,但他偶尔也会有一种自己的手还在的错觉,那只手痛着,让他想要握紧却无法抓住的感觉。
      五年过去,他已经不再有仇恨,所执之事,也已经成了那柄永远无法相会的吴钩。既然恩仇已成过往,他也终于可以离开流星门,并送还那柄剑。
      在路口呆立很久,终于有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成事了么?”
      那个声音清凌凌的,是个年轻的女子。林翎不回头,轻轻嗯了一声。那个女声又道,“此回你怕是要吃些苦头了,否则,他们找不到你的踪迹,你还是做不成这件事。”
      林翎仍不回头,道,“我欠他的,要还,也算了却心愿。”
      “那么,你不用回头了。”那个女声道,“你知道该如何做么?”
      林翎点头,“动手吧。”
      那只手缓缓下移,至他的背心,“你若现在后悔了,不想做这件事情,只要保密,还可以回头。”
      “他可以为了素不相识的人赴死,我只是背一点污名又算什么?”林翎低声,“动手!”
      内力入体,背心一痛,林翎脚下一软,一口血登时急涌而出。他一个踉跄,身后的人已变了一种声音,大声喊道,“流星门青鸟刺伤萧门主叛变,生死不论,捉住有赏!”
      同一时分,林翎勉力提气,一纵身间,身形已在长空中掠过。
      他在那时回头看了看,只看见一袭白衣转了身子,消失在涌动人群之中。
      王城中立时起了骚乱,卫兵也冲上了街道。林翎压着胸中翻涌气血,凭一口真气飞掠——鑫城所驻的流星门中人倾巢而出,他不想死在这里,就只能逃。
      在城中兜了几个圈子,他才甩掉追赶的人,藏进小巷之中,一户人家的后院。此时他方缓缓调息,伤势不清,那一掌之力,虽是伤而不杀的留手之势,但已足够霸道。那个家伙即使不问世事,武艺却又有进境。林翎左手按住胸口吴钩,沿着墙边坐下,断臂残端抵着墙壁,他以断臂感觉估摸追逐他的人到了何处,左手飞快地掏出一张面具,以指唇之力,在面上的伪装外面,再添一层假面。
      身后追逐的人近了。
      林翎紧贴在墙上,听见身后有人叫骂着他的名字跑过。
      以一对一,流星门中已极少有人是他的对手,众人也均知晓这点,追逐之人都是三五成群。他闭起呼吸,紧贴墙壁,知道那些人已经离去,刚松了一口气,听见院中有人讶然呼了一声。
      他还未反应,发在意先,已经蹿到来人身后,左手捂住那人的嘴,让他不要引来敌人——此时他才发现那人是个女子。而同一时分,她一肘也已撞在他的肋下。林翎内伤不轻,在这冷不防一撞之下,几乎又要吐血,但他终究是流星门三高手之一,矮身扫腿,扫倒那个女子,身子也顺势一伏,压在她的身上,“抱歉,”他终于用极低的声音道,“在下本不欲冒犯,但有人追杀,不得不——”
      他忽地止了言语,因为她的一只手,在他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反点在了他的咽喉上。
      她的手纤细而修长,指肚柔嫩,但林翎却有种感觉,这个女子下一刻就能捏碎他的咽喉。
      他呆在那里,不知道要说什么,也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制住他的人道,“你是谁?”
      她的声音清冷坚定,没有一点被惊吓的迹象,“偷偷摸摸闯人后院,要做什么?”
      似是突然发现自己还被林翎压在身下,女子右手一翻,直击林翎胁下。
      林翎身在流星门多年,见过无数貌似平凡的高手,她不出杀手,便不接招,身形已然弹起,复回到了墙根。那些人没有因为他的动静而回来。林翎这才真正注意到那个女子,她身材高挑,着淡青衣裙,容颜不算美丽,抱臂而立,却有一种特别而危险的气息。林翎看见她的双眼,并非卫国人的那种比中原人略浅的色泽,而是纯正的灰色。一个可怕的念头跳跃着,他开口,“靖国遗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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