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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桐生路里弄48号40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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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见面,韩笙就感到沈弋是个特别的人。
“你是韩笙?” 沈弋后背倚在门框上,侧头看着韩笙:“你跟我想的不太一样。”
他们站在空荡的楼道里,带着审视的眼神丈量着对方。墙上半开的天窗在秋风的拉扯下吱吱作响,融融日光照在韩笙脸上,让他微微眯起眼睛。
“那我应该是怎样的?” 韩笙问,视线扫过沈弋身上的灰色珊瑚绒连体睡衣,落在他光裸的脚上。
“更年轻一些。” 沈弋轻微的动动身子,把撑在门框上的脚藏进宽松的裤筒里。
“是么?”韩笙失笑。“我倒觉得你看起来比我认为的要小 。”
和面前这个陌生的年轻人合租是一件充满风险的事。韩笙知道。但他似乎没有更好的选项。在被科技公司总裁踢出家门的那一刻,一个自由撰稿人便彻底失去了他所习以为常的自由。
韩笙本打算在某间号称网红、实则真黑的二层民宿将就到年底。室友是个搞迷幻摇滚的。阴阳头,打乳钉,破洞背心,黑皮裤。他是那样敬业的表演者,不分昼夜的坚守着迷幻的表演状态。韩笙几乎没有见过他清醒的样子。他要么喝得烂醉,要么睡得不省人事,要么喝的烂醉之后睡得不省人事。他像是一个罹患嗜睡症的可怜人,总是一不留神就昏睡在各种离奇的地方。茶几上,地上,洗脸池旁,马桶盖上。。。他身上永远散发着浓重的酒气,这让韩笙始终困惑于他到底处于哪一种“迷幻”状态。
沈明桐打来电话的时候,韩笙正弯着腰,小心翼翼的试图把那本精装德文原版《作为意识和表象的世界》从室友“迷幻”的身体下面拯救出来。他瞥了一眼放在身后书桌上的手机,快速拿起来,快步走到阳台上。由于只穿着一件蓝色薄羊绒衫,初秋傍晚的凉风让他打了个哆嗦。
“怎么样啊,老弟?” 沈明桐明显是在车里开的免提,几乎用着喊叫的音量。
韩笙把手机拿的远一些,无奈道:“不怎么样啊。摊上个摇滚青年还能怎么样。”
“我说你也是真能忍,放给我早打铺盖走人了。房费,合同,都是身外之物。。。” 沈明桐絮絮叨叨的说起来,韩笙仿佛看到了他那副愤世嫉俗、唯我不俗的脸: “成天跟个瘾君子共处一室,你不怕他吸high了,给你一针,拉你一起下地狱啊。”
“你别乱说。” 韩笙往屋里看了一眼,压低声音说:“他不吸毒。”
“哪个搞摇滚的不吸毒?” 沈明桐底气十足,但停顿片刻,还是放弃了这个他所孜孜不倦的话题:“。。。哎算了,不说这个了。还记得上回我跟你说的合租的事吗?”
韩笙当下没反应过来,回忆了一下,才想起不久前沈明桐跟他喝酒时候提起过帮他找合租的事。他十分诧异于沈明桐还记得。
那时沈明桐已经有点上头了,上半身几乎摊在吧台上,眼神迷迷瞪瞪的瞅着韩笙,手里盛满龙舌兰的酒杯在酒吧闪烁的彩灯下,发出靡靡的光。他不停的讲话,沉浸在充斥着回忆的控诉里,脸上的表情川剧变脸一般丰富多彩。一会儿满脸荣光的回忆起在剑桥读phd的光辉岁月,一会儿扭着眉头鄙视现今理工院校不把文史哲当回事儿的可耻态度;从表面笑嘻嘻、背地捅刀子的副院长,一路控诉到上课睡觉、下课就跑的大学生们。沈明桐越说越激动,杯中的龙舌兰随着他奋激的肢体动作被一点点晃洒到地上。
一顿牢骚发完,沈明桐的怨愤和加剧他怨愤的酒精,终于都得到了合理的归宿。应该就在那时,他露出迷离的微笑,如获新生般的扔下酒杯,搂着韩笙的肩膀,把韩笙的耳朵拉近自己的嘴,含含糊糊的说了合租的事。
听着韩笙半天没回应,沈明桐以为韩笙不记得了:“世界精神老去的那家宠物美容院有个小年轻儿造型师想找人合租,人挺好玩儿的。我刚帮你问他了,他明天有空,你可以去看房。”
“人挺好玩儿的?” 韩笙重复了一遍,似乎在向沈明桐求证“人挺好”和“人挺好玩儿”的区别。
“嗯啊。动物亲近的人一般都不会有问题。” 沈明桐振振有词,顿了一下,举例论证道:“反正我家世界精神挺喜欢他的。”
“——汪汪——”
应该是害怕电话另一边的人听不到,世界精神叫的极其卖力,韩笙甚至听到一些爪子抓挠衣服的声音。
“欸,好了好了~他听到了~反正比那个瘾君子强!” 沈明桐咬牙切齿补充道。
“你啊。。” 韩笙无奈的轻叹一声,缩着身子往内室的方向靠了靠,以躲开一波来袭的冷风。目光刚好扫过昏睡中的室友。只见他眯着眼睛翻了个身,然后无意识的张开嘴,冲着他昏倒前随手丢在地上的机车皮外套,稀里哗啦的吐起来。
韩笙感到一道闪电当头劈来,麻利道:“好的。我去看看。把地址发给我。”
“成。陈醉那小子出来了,不多说了。明早十点啊。” 沈明桐简单交代了一句,在世界精神迎接主人的急切哼鸣声中,挂掉了电话。
韩笙手中的黑色屏幕紧接着亮了一下:
桐生路里弄48号401。
桐生路位于伊川北三环,算是接近市郊的位置,离韩笙住的民宿并不远。但为了避免迟到,韩笙还是提前一小时出门了。结果人算不如天意,直接通往目的地的路堵死了,滴滴司机只好改走高架。
高架桥上畅通无阻,紧密的车流奔流不息。鳞次栉比的高楼折射出明媚的光辉,仿佛高耸的利剑,在韩笙身侧向后飞逝而过。车里放着交通广播,语气焦躁的交警在呼呼的救护车声中,飞速的重复着发生事故的路段。韩笙坐在后排,心不在焉的听着,视线长久的停留在后视镜上挂着的中国结上,红色丝线编制的流苏随着车辆的前进缓缓晃动,渐渐在他眼中模糊成一道细长的红色裂缝。
韩笙知道,徐暮的公司就矗立在前面不远的群楼深处:细长的塔状玻璃建筑直冲云霄,钢架招牌盘踞云端,透过“暮笙科技”四个瘦劲清峻的大字俯瞰人间。
——他和徐暮的名字都在里面。在明耀天光下,发出刀锋般冷静而锐利的光芒——韩笙目不斜视的坐着,感受到那道青灰色的天空刺青从余光中消失。他透过穿透高邈云层的蔼蔼光线,看到那张悬浮于往昔光影中,始终淡然英俊的脸——目光沉郁,表情寡淡。
时至今日,韩笙仍旧没想明白他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和徐暮七年的爱情长跑,好像就在一夜之间跑到了尽头。
那是梅雨季,徐暮的公司正处在IPO的关键时刻。徐暮的情绪仿佛也受到梅雨的影响,隔三差五就会陷入阴霾,毫无征兆而异常持久。他抱怨饭菜的味道,怀疑公司保洁的忠心,责难韩笙整理卫生时弄乱了他文件的排放顺序。他们经常因为一些琐碎的事情争吵,又总是于次日清晨一言不发的和好。
反复的争执、和好、再争执、再和好像是一柄生锈的铁锯,沿着他们彼此细小的罅隙日复一日的耐心啃咬,终于在一个阴雨绵绵的夜晚,制造出一道不可弥合的伤口。
“你够了!” 韩笙伸手抓出徐暮的衣领,把他口中持续喷发了一晚上,并且随着时间的推移愈益激昂的怨言彻底截断:“还能不能过了?”
徐暮缓缓的合上月牙般纤薄而冰凉的嘴唇,仿佛没有一丁点儿的怨气被中断的不满。或者说,他是理性如此完美的化身。哪怕深陷炮火连天的激烈对持,心头感情的堤坝早被势不可挡的怨言洪流冲垮,他那双如同镶嵌在圣像眼眶中的蛋白石般的双眼,仍旧散发着超然于世的高邈而冷静的光芒。
他卸下紧紧钳在自己领口的手,然后开始有条不紊的发泄怒火。他抓起铺在桃花心木镂雕餐桌上的亚麻餐布,猛地一抽,将整齐摆在上面的波西米亚水晶酒器,骨瓷枝状烛台,维多利亚白瓷餐具,洛可可金彩花瓶,全都扬到地上打碎。随后镇定自若的从餐厅一路往迎宾花廊走,秉持着一种金融峰会上的有条不紊、淡定从容,将一盆盆摆在螺纹花架上的罗勒、柠檬草、荷兰菊砸在地上摔得粉碎。做完这一切,他抓起西装外套出了门。直到半夜也没有回来。
一天后,韩笙收到一条简单至极的短信:
我累了。分开一阵吧。
一周后,韩笙看到那个横贯整个娱乐版面的大字头条:
徐暮和某地产大亨的千金订婚了。
一个月后,韩笙通过早间新闻得知:
徐暮的公司成功上市,他的准岳父成为了公司最大的股东。
仿佛是一场旷日持久的葬礼,缓慢流逝的时光在棺木上敲下一枚枚钉子,终于掐断最后一丝光线,将韩笙的心彻底埋葬。不见天日。
又一个月冷星稀的夜晚,韩笙眼神迷茫,环手抱在胸前,侧躺在床上。夜很深,结满水雾的窗户透不进一点儿光。他睁眼看着窗外,感受着绵延不绝的时光,在浑然一体的夜色渐渐流逝。周围安静极了,韩笙却从一种渗进骨头缝里的寒意感到外面下雨了。
淅沥的雨声破空而降。甜腻的酒精混合着腐败的食物残渣流淌一地。迷幻中的室友又吐了。
韩笙闭起眼睛翻了个身,试图将气味炸弹引发的密集而强烈波涛挡在脑袋后面。可那显然无异于自欺欺人。腐败的气息愈见浓稠,黑暗冰凉的卧室仿佛停放着腐尸的殡葬馆。
韩笙渐渐被空气里弥漫的衰败感染,在雾气弥漫的哀恸迷宫里,韩笙突然感到那腐烂味同己出。
自从很久之前,那味道就在了。只不过他从未察觉。
他就像是一颗已过盛年的溃败浆果,在某个秋收的季节被抽出新枝的大树抖落。在注定被遗忘的时光里,在幻灭的爱情迷雾里,藏匿在枯萎的落叶堆里,历经一场悄无声息的贵腐。
世间最宽的沟壑,横亘着一条岁月漫成的无法横渡的河。
当玫瑰色的天光透过迷蒙薄雾射进屋子,韩笙终于想明白徐暮的离开,以及他在一夜之间颠倒的性取向。
那出于一种需要。需要同样的光彩熠熠、需要能够并肩站在天光下歆享众人仰望。
那也不过是一种需要。他跟谁在一起,为什么在一起,也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徐暮想要离开。
重要的是,他需要离开自己。
那道穿透窗棂,施施而入的光线带着梅雨的阴柔,却又如花火般明媚干爽。仿佛漫长的雨季即将结束。
韩笙终于闭上眼睛。一日安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