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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谁言千里自今夕 ...

  •   三月春朝,草长莺飞,周围郡县征战连连,梧州城倒成了难得的祥和之地。往来客商云集,盐米油粮,锦缎脂粉,还有不少京都来的新鲜玩意儿,市镇的春集比前几年热闹了许多。

      姑妈卫蔷连着几日撺掇着要陪庾夫人转市集,逛花园,看戏采买,少不得要鸣珂和谢熠跟着。

      谢熠每每带了常天同往,中间找个由头溜走,或是寻卫弘商议公事,或是买各色点心去医馆看望卫汐,同孩子们玩耍一阵。

      卫汐劝他多陪母亲看看城中风光,他却笑道:“有常天呢,我们自幼一起长大,情同兄弟,他比我耐心多了,母亲瞧他比瞧我还顺眼。”

      三月初七这天,卫汐心中挂着一事,早早忙完,从医馆出来,见谢熠提着个包袱,已在门外等她。卫汐笑道:“今日又带了什么好东西来,我却有事要先走了。”

      谢熠牵过车马:“今日是令堂生忌,我陪你去祭拜。”

      卫汐大惊:“你怎么知道的?”她母亲一向不喜铺张,生辰从不大肆庆祝。这两年她恐惹父亲伤心,都是自己悄悄到坟上祭奠。他却如何得知?

      谢熠说:“我自有我的法子。”说罢接过卫汐手里的花果香烛小篮,扶她上车,将竹篮和自己带的包袱一并放在她身边。

      卫汐打开包袱一看,里面是一个精致的陶土坛子,未启坛盖就有浓浓的酒香袭来,她问道:“这是?”

      “这是桂花酒酿,你曾说过令堂最爱桂花的,特地带来供奉。”

      “可是初春时节,哪里来的桂花?”

      “昨日在市集,见有新开的铺子在卖桂花糖,我多问了一句,果然有糖渍的桂花存着,便买了些,另找酒肆让他们做了桂花酒酿。当日在苍梧村你曾说要做这个,我却没口福不曾赶上。今日便同令堂一道饮了吧。”

      谢熠看似闲闲道来,字字不在意,却句句入了卫汐的心。她鼻子一酸,眼中已浮起莹莹泪花,素常冷静自持的人,此刻话语也禁不住哽咽起来,“多谢你,谢大哥。”

      谢熠见她泪盈于睫,如幽兰泣露,不免心疼,而这一声谢大哥,深情款款,却又甘之如饴,他宠溺地轻叩了一下她的额头,“傻丫头,快走吧,带我也见一见令堂大人。”

      高田冷冢只生愁,雨足郊原草木柔。日暮轻烟时分,二人回转城中,为避闲言,却不一同回府。谢熠先将车马还至军中。卫汐红着眼,骑马缓缓行在街市,心里滋长了无限的温暖和安稳。

      母亲过世后,她觉得人生如朝露飘萍,世事如浮云春梦,满目繁华,无枝可依。人前仍是那个稳当妥帖的大小姐,背人却常常饮泣。与谢熠相处的时间虽不长,倒是十分亲切投缘,他处处为她留心,事事以她为先,好像一切都不必担忧,那样可靠,那样真实。

      然而终究如露亦如电,谢熠一行很快就要回云州去了。接下来几天,他同卫弘连日商议军务,回府也秉烛长谈。

      临行前晚,卫弘设酒宴践行,可是各人似乎都有心事,说了些场面话,观赏了一回歌舞,便各自回房安歇。

      夜深了卫汐正要就寝,突闻轻轻的叩门声。此时府中人应该都已睡下,她初时以为听错,屏息凝神,紧接着又听到两声。

      她的绣房面向内院中庭,外院守备森严,普通贼人极难入内攀爬上来而不被察觉。卫汐小心走到门边,低低问了声:“什么人?”

      只听来人轻声说:“汐儿,是我。”

      她认得是谢熠的声音,但夜深人静,不便相见,只得道:“我已睡下,谢大哥有什么要紧事吗?”

      谢熠说:“明日就要走了,我有些话同你说,你能出来吗?”

      卫汐迟疑了一会儿,说:“你待我更衣。”

      谢熠道:“外面有些凉,你多穿点。”

      卫汐匆匆将青丝挽起,添了一件大红斗篷,出门见谢熠斜靠在回廊上,她问道:“这么晚了,有什么话非得现在说?”

      谢熠说:“此处不便,咱们换个地方。得罪了。”说罢伸手一把揽过卫汐的腰,卫汐倒抽一口凉气,还来不及惊呼,他已一纵身到了屋顶,这才放下卫汐,与她并肩坐于屋脊上。

      其时头顶繁星满天,脚下是梧州城的细碎灯火,仿佛天地之间,只有他们二人。

      谢熠说:“我明日就要走了。”卫汐轻轻嗯了一声。他继续说道:“此次同你父帅议定,他肯借我三千有海战经验的士兵,助我剿灭南海匪患。”

      卫汐问:“你要出海打仗?”

      谢熠点点头,“海上匪贼,侵扰沿岸百姓多年,我早有心将他们一网打尽,近日战机已现。只是滕州之役后,一些部众需要休整,因此向卫大人借兵。”他说完深深望着她,“汐儿,你肯等我回来吗?”

      卫汐的心猛然一跳,“等你回来?……什么意思?”

      谢熠说:“我们认识了这些日子,你若还不明白这话的意思,岂不是我的一片心全都白费了。”

      卫汐低了头,他继续说道:“等我从南海回来,便向卫大人提亲,你可愿意?”

      卫汐惊道:“提亲?”

      谢熠说:“我知道按礼法,我当守孝三年。只是战场之上,生死难料,咱们军旅之人,不论那么多规矩。若此次南海得胜凯旋,我便遣媒人来梧州向你爹提亲。当此乱世,旦夕祸福,我不想再等了。”他见卫汐面露伤感之色,又略带戏谑加上一句:“不如早早定下,免我牵挂忧思,让那些种树的想入赘的张三李四,都趁早死了心。”

      卫汐先是感于他的款款深情,担忧他海战安危,听见这句哭笑不得,“你又是听了哪个下人嚼舌根,入赘是姑妈同父亲的戏言,孙冰将军只是阿爹的副将,我从不作他想。阿爹也从未向我提及此事。”

      谢熠敲着屋顶青瓦,“你看,还有名有姓,可见不是虚言,这教我怎么能放心。”他收敛了玩笑神色,轻轻拉起卫汐的手,无比专注诚恳,说道:“旁人言论我不管,我只问你,终身所约,永结为好,你愿不愿意?”

      卫汐望着他,又是震动又是欢喜,一时柔肠百转,说不出话来。想到相逢之后,乍然别离,未通姓名而得重聚,当属有缘,自己心中对他亦有情意。可若说有缘,因何几番匆匆,今宵一过,分别在即,南海战事,又未知归期。

      谢熠见她沉吟不语,眼里泪光闪闪,一时有些慌。点点滴滴的相处,他觉得卫汐对自己并非无情,可是少女心思,他打生下来从未费神揣摩过,毫无心得。难道是自己会错了意?

      当下只好无赖傲娇道:“那时可是你先拔了我的金簪当信物,向官兵说我是你夫君,又四处和人说我也姓卫,苍梧村许多人都知道咱们是一家子,我的清名全系在你身上。如今你若反悔不肯嫁我,却让我再找谁去?”

      卫汐不禁破涕为笑。谢熠见她仍未说话,着急正色道:“我说了这样多,你心里到底是如何?”

      卫汐含泪带笑,反手握住了他的手,探身在他嘴角轻轻一吻。谢熠浑身一僵,呆若木鸡,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只听她柔声说道:“与子结绸缪,丹心此何有。别时身在情长在,怅望江头江水声。你放心,我总等你就是。”卫汐一旦确定了自己的心意,便绝不忸怩犹疑。情之所至,一往而深。

      她看到谢熠眼里有凤凰花盛开一样蓬勃的喜悦,望着她道:“金簪为凭,永不相负。”说罢他的唇覆了上来,初时吻得小心翼翼,仿佛触碰的是无价瑰宝,继而热烈缠绵。卫汐闭上双眼,似乎仍能看到漫天星华灿烂,良夜温柔绵长。

      翌日,常天带一队亲兵开道,庾夫人与丫鬟仆妇的车驾紧随,谢熠领梧州三千兵士押后,浩浩荡荡返回云州。卫弘携副将家小相送于城门。

      卫汐立在城墙上,见三千铁甲如潮水一般涌出,春日暖阳下闪耀着令人敬畏的寒光。谢熠黑马蓝盔,玄色披风,帅旗上一个谢字于烈烈风中招展。

      从前见他,或伤病,或闲散,有时体贴周到,有时孩子气,今日却大为不同。他身形挺拔,神情坚毅,策马按剑,雄姿英发,周身散发着征伐肃杀之气。他不只是富贵世家的公子,更是志向高远的少年将军。卫汐看着心上人,心中一时骄傲,一时甜蜜,一时酸楚。

      鸣珂立在卫汐身侧,她小声问:“汐姐,南海之战,要打多久?他们……我是说,有梧州相助,云州便能胜吗?”

      卫汐摇了摇头,“南海沿岸不堪海贼侵扰已久,此次谢大人想毕其功于一役,彻底将其剿灭,让百姓安享清平,因此才向梧州借兵,想来会是场恶战,胜负难料。”

      鸣珂的语气中有深深的担忧关切,“愿他们早日平安归来。”

      卫汐望向鸣珂,她穿着葱緑窄袖上襦,柳黄下裙,淡雅娇嫩,清新活泼,可是神色凝重,甚至带有一丝凄惶。卫汐隐隐有些奇怪,鸣珂素来喜欢明媚热闹的颜色,这次从西山回来后,不仅话少了,连服饰也变得素净起来。

      谢熠走后,卫汐虽一切如常,心里却不时牵挂南海。有诗云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她以往自诩洒脱,读到此处觉得文人笔下添花而已,没想到如今身陷其中,情之一字,果真羁绊磨人。

      月末,忽有城中香料铺往卫府送来一匣“月落桂花沉”的合香,说是一位得了时疫的杜姓病人,病愈后特订下送给卫姑娘的。

      卫汐奇怪,时疫已清,不记得曾照拂过这样一位病患。她打开闻了闻,有桂花、沉香、白檀的气息,如秋夜清新,又看盒上的封条,没头没尾,只写着“特致谢意”四个字,心下顿时明白。

      半月后,又有首饰店送来一枚玉兰形状的玉佩,系之以素缕,说是姓杜的客人特意画了图样来,耗时多日,终于制成。家人纷纷打探这人是谁,卫汐只好推说是城外富户家中的少奶奶,心里却感动不已。

      佩玉结恩情,素缕连中心。这个人,难为他在出征前还这样费尽心思,想是猜到自己必定每日牵肠挂肚,故而有这番安排。

      除了卫汐,鸣珂这段时日似乎也十分留心南海战事。

      谁承想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忽一日京都旨到,朝廷指派了李崇为新任平南节度使,已携家眷南下。

      卫弘眼见半生心血要拱手让人,如何甘心,在一些参将的撺掇之下,联合驻扎林州的妹夫叶殷一同举事,斩杀了不服的守军将领,固守数个要塞,拒不奉旨迎接。

      那李崇行至秦岭以北的江州,闻此消息,吓得不敢继续向前,只得暂住在驿馆之内,上书朝廷,请求发兵平叛。一时两边相持不下。

      卫汐虽不问政事朝局,心里暗暗为父亲担忧。虽北有秦岭,易守难攻,但毕竟名不正,言不顺,万一开战,生灵涂炭,林州与梧州都将成为修罗场。

      还有一则,若举重兵御北,南边门户大开,倘若有人攻破宁江天堑,南边,正是云州……卫汐不敢深思,却觉隐忧重重,终日惴惴不安。

      这天晚上,她在房内翻阅一本舅舅给她的草药集注,卫弘敲门入内,卫汐忙起身给父亲斟茶。

      卫弘缓缓开口道:“汐儿,你向来有见识,为父举事以来,虽不曾与你提过,但想必你也明白,咱们与朝廷,如今是箭在弦上,难免一战。”

      卫汐轻轻点头。
      “京都那边能派的兵将不多,若从北奔袭而来,我们据守秦岭,有六七分胜算。云州与我们一江之隔,若能引以为援,则后顾无忧,胜算又多了两分。可若是反目,则情势凶险。谢熠上月在梧州盘桓时,我便向其暗示结盟之意。”

      卫汐不语,自己能想到的,自然父亲也早有打算。

      “你姑妈的意思你也知道,她有意为鸣珂结这门亲,两家若能订下秦晋之好,这盟约就更加牢靠。”卫弘顿了顿,又说:“只是,我看那谢熠似乎对你格外关注,你实话对我说,他是否属意于你?”

      卫汐不料父亲有此一问,涨红了脸,不敢说话。

      “你年纪也不小了,爹爹只有你一个女儿,原想留你在身边,为你招赘一人为婿。但谢熠人才难得,若你二人有意,爹自然会替你打算。”卫弘又道: “你不必害羞,若你不愿意,爹也断不会拿你的终身去做与云州结盟的筹码,自会另做筹谋。”

      卫汐心头涌上一阵暖意,“不瞒阿爹,谢大哥临别前曾同我说过,若南海得胜,便来提亲。只是如今这局面……”她面露忧色。

      卫弘是百步穿杨的将军,目光如炬,扫到了床头针线篮,面上放着一个月白色香囊,心中已了然。他疼爱地拍拍女儿的肩,“好,好,如此于公于私,两全其美,结盟对云州也是有利无害,谢熠必定应允。你放心,近日南海捷报频传,听闻他不日班师凯旋,为父自会安排。”

      又笑道:“也只有谢熠这样的良将英才,才配得上我的女儿。你母亲若还在世,也会欢喜你嫁得如意郎君。”

      说到母亲,卫汐不免有些伤感,“劬劳未报,女儿本是想多陪阿爹几年的。”

      “傻话,为父怎能耽误了你的青春。”卫弘站起身来,“早些歇息吧,做针线也不要太晚了。我记得你从前最不耐烦女红的,真是女大十八变啊。”说完呵呵笑着出门去了。

      卫汐顺着父亲的目光回头,看到针线篮中的香囊上赫然用金线绣了一半的谢字,羞得无地自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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