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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 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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拥有一个家是李千金记事以来梦寐以求的事情,那种热切的渴望如同流落在街上的乞丐奢望有一个能遮风挡雨的窝。阿敏带着她嫁到了北寨屯村后,李千金实现了多年来隐藏在她心灵里的这个浮浮沉沉亘古不变的夙愿。起初,对于这个新家,她感到无比的新鲜、无比的兴奋、无比的幸福。可是随着时间的流逝,这个重组的再婚家庭就像一个凶恶的笑面虎,笑着笑着突然它就龇牙咧嘴地露出了许许多多是是非非的本来面目。从内心里来讲,李千金在这个家里越来越感到拘谨、压抑,还有想说却不能说出的委屈。她讨厌这个家,想离开这个家,哪怕是听说了、知道了村里的那些辍学的同龄人早早地订上了婚,她都羡慕他们,忌妒他们订上婚,离属于自己的那个家,那个没有父母,没有是非,只有和心爱的人的家那么近那么近。
李沙初中毕业的这一年,阿敏决定把老婆子前院的另外三间破房翻盖一下。盖新房的主要原因是李千金睡的那间屋子,房顶深深地凹陷下来。遇到下大雨,凹陷下来的那块总会像个张开的嘴巴,喝得满满得就是不顺着瓦口往下流。看在眼里的阿敏,着实为李千金担心,说不定哪天这块凹陷下来的房顶就会突然塌陷下来。为此,她决定盖房。拖拉机开始一车又车地往家里拉起了砖,破房子也拆完了,地基马上也要打了,这时,阿敏单位下了一条通知,单位准备盖宿舍楼,并以很低廉的价格提倡职工积极购买,为此阿敏犯了难,到底是在县城买职工宿舍楼呢,还是在农村盖房子?
这天吃完晚饭的阿敏一边洗着碗,一边和大彬说:“我们单位也要盖家属宿舍楼了,让报名买呢,要不咱们就别在家里盖了。”阿敏刚一说完,大彬腾得立了起来,使劲儿地拨浪着脑袋,挥着手,“不买那个,不买那个!”说着就走了出去。一旁的李千金急了,她悄声说:“妈,买吧啊,别在村里盖这个了!村里有什么好啊?!到处破破烂烂的,我可不想在农村待!”虽然阿敏在县城上班,可李千金就是一个土里滚土里爬长大的农村孩子,随着渐渐地长大,有了辨别事物的美与丑好与坏,她把农村归在了丑里面,日渐高涨的讨厌嫌弃农村的破败、衰陋、和它里里外外永远那么一副拉里拉挂的肮脏样子。李千金向往外头,向往城市的生活,向往那种住在外头就如同住在故宫里高人一筹的感觉。在她看来,哪怕住在一个小家碧玉的县城也要比农村高尚得多。她想不明白,阿敏好歹一个上班的工人,为什么会心也甘情也愿地嫁到农村呢?李千金绞尽脑汁地想啊,想啊,想了一个又一个白天,一个又一个晚上,可是还是想不通。久而久之,於积在她心里的这些想不通就成了一种冷冰冰的轻蔑与狂妄。李千金动不动就爱把一些看不起农村的、很狂妄的话说给阿敏听,每次听到她的这些话时,阿敏就很生气地斜着李千金说:“谁知道那时候你怎么就不讨生到一个富贵的城市人家呢!”“别在家里盖了啊妈?就买你们那的楼吧。”李千金强调着。“我没那么多钱!”阿敏没好气地白了一眼李千金。
阿敏最后还是错过了买房子的机会。也许她还是不由自主的听从了大彬的话,也许就像她曾对李千金说的那样,因为单位里男男女女没一个好东西,实在不愿意跟那群自以为是的人住在一起,也许……种种错综复杂的理由,让买房子的事就样成了一个转瞬即逝的泡影。
新房热火朝天地盖了起来。
盖房当中,李强看见李千金了,就会诡异地笑着说:“这房子给你盖的啊,金金。”不止一次的听到李强这样说,李千金心里也犯起了嘀咕,难道真的有如李强所说是给自己盖的?看着渐渐盖起来的房子,李千金的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各种滋味攒积在心头。她想了又想,分析了又分析,是呀,李强都结婚了,他们有他们自己独门独院的新家,李沙也订婚了,那么阿敏盖这么好的房子到底是给谁的?李千金忽然就想到了她自己,想到了倒插门,难不成阿敏他们以后要她留在家招上门女婿?!一想到这个,李千金心里顿时慌了!才不守着这些是是非非恩恩怨怨的人们呢!更何况压根儿她就没想把自己的未来留在这一派衰败的农村里。
一个秋高气爽,蓝汪汪的天空缀着一大朵一大朵洁白的云彩,大地处处一派张灯结彩的丰硕样子,李千金家的新房马上就要竣工了,这时候,初中毕业的李千金上了张家口一所专科学校。
第一次离开家,李千金特别想家。她白天想家,晚上想家,尤其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她想家想得都能听见装在肚子里的那颗心咯吧咯吧地断裂声。她想阿敏,想大彬,想李沙,也想那个古怪不可理喻的奶奶。她好像忘了和老婆子发生的种种不快,反倒是,常想起奶奶领着她去别的老太太家串门唠嗑的情景,李千金的心里就暖暖的,恨不得立刻变成一只飞鸟,立时飞回去看一看她朝思暮想的亲人们。
这天晚上,李千金下完晚自习,再也控制不住想家的思绪,跑到学校门口的公用电话亭里,播通了家里的电话——
“喂,谁呀?”
一听到大彬的声音,来不及说话,李千金先放声地哭了起来。
“喂,谁呀?是金金呀?咋了?咋了啊妮儿?”电话那头大彬急急地问着。
“嗯,是我。”李千金停了停,努力调整着情绪。
“咋了妮儿?在学校还适应吧?天儿越来越凉了,多穿些衣服,别中了风……”听着电话那头大彬句句温暖的话,李千金再次抽泣了起来。
“咋啦,有事儿吗妮儿,啊?”大彬急急地问道。
“没事儿,没事儿,我就是很想家,很想你们……”第一次跟家里人说出这么矫情兮兮的话来,李千金都觉得都不好意思了。
“嗨,我说咋了呢!原来是想咱这破家了呀?呵呵……抽空的时候,我们一定过去看看你去啊妮儿?”
“嗯。叔,我妈呢?”李千金说。
“你妈出去打麻将了妮儿,这不是只剩下我自己一个人看电视呢。”大彬说。
“那我姐姐呢?我也想我姐了。”
“你姐姐在县城一家裁缝店里做学徒工呢,没回来。”大彬说。
“哦。我也没别的什么事儿,就是想家想你们了。”李千金说。
“呵呵,你这丫头想咱这破家干啥,家里又没啥,安下心来好好学习吧,啊?回头哪天我和你妈过去看看你去。”
“嗯,行。”李千金笑了。
半个月后,一个风和日丽的周末,李千金正津津有味地躺在床上看小说,这时,学校门口小商店里那位很是热情的店主阿姨敲开了她们宿舍的门,“这是李千金的宿舍吗?”店主阿姨探着头,春风细语地问。一听有人喊自己的名字,还没等开门的同学应声,李千金一个骨碌爬起来,“嗯!咋了阿姨?”“快去接个电话,好像是你家里人把电话打到我店里了。”店主阿姨说。“是吗?好的!”李千金快速下了床,一路小跑着去了商店。
“金,你在学校吧?我们到张家口的长途汽车站啦,你过来接我们一下吧。”
“呀,你们来啦?”一听是李沙的声音,李千金的心一下雀跃了起来。
“你和谁来啦?”不等李沙说,李千金紧跟着说。
“我和你叔,我姨上班呢,没时间。赶紧过来接我们啊。”李沙说。
虽然知道了阿敏忙于工作没来看她,心里有点小小的失望,但李千金还是挺兴奋、激动的。家里人来看她了,李沙来看她了!
十分钟后,李千金打车到了汽车站。左看看右望望,没有大彬和李沙呀,李千金作势要往车站里跑,突然随着你来我往游动如梭的行人里,两个背着、挎着、拎着、拖着大包小裹的人,艰难地、笨重地移动了出来。这两个熟悉的身影如同一片黑鸭鸭的人群里两颗耀眼的星星,一下映射在李千金的眼睛里,她的心一热,跟着就飞也似的奔了过去。
满脸的喜悦,满脸的难为情,李千金看看大彬,又看看李沙说:“叔叔,姐,你们过来看我咋带这么多东西啊?这边什么没有?”说话间,他们停在了汽车站出口一角,李千金还把李沙的一个背包和大彬拖着的行礼箱接了过来。
“哎呀,可累死了!”李沙长舒一口气,满脸欢喜地看着李千金。
“找个地方咱们先歇会儿吧妮儿?”一层缜缜密密的汗珠布满了大彬的整张脸,他有些气喘嘘嘘地说。
于是,拿着大包小裹的行礼,他们走到了候车大厅,坐在了一排椅子上歇息。
“那个是什么呀,叔?看把你累的,喝水不?我先给你们买瓶水去吧?”望着编织袋里的一团庞然大物,李千金心疼地看着大彬说。
“不不不,先歇会儿吧。那个是你妈让我给你买的床垫子。天儿越来越冷了,怕你在学校里挨冷,专门给你买了一床海棉垫子。也不知道大小合适不,我是让人家按照标准的单人床量切的。”听着大彬的话,看着这个卷了好几圈的庞然大物,李千金的心里针扎似的有种特别想哭的冲动。“这个是你秋景大伯家给的苹果,他家种的苹果比别人家的都好吃,也给你带来了些。还有行礼箱里的,是你留在家里的一些秋冬衣裳。”大彬指着鼓鼓囊囊的布袋子说完,又指了指行礼箱说。
李千金的鼻子一酸,眼看泪花就要绽放出了,赶紧把头扭了,装着看售票窗口,顺势擦了一下脸颊。
“对了,金,你打过来的那个电话老响咋没人接啊?”李沙忽然想起来问。
“嗯,我前些日子给家里打的电话,是在学校附近的一个公用电话亭里打的。”李千金说。
“我说怎么没人接呀。”
“你们咋知道我们学校门口商店里的电话啊?”李千金笑盈盈地看着李沙说。
“你记得最开始的时候你给家里打过的一个电话吗?就是用的那个店里的电话啊。”李沙说。
“啊——我想起来了,那会我刚来还没买IC卡呢,所以就用商店里的电话,花了我两块钱呢!”李千金说。
“幸亏我有心记下了这个电话,要不你说我们来了咋找你啊,你们学校具体的名又不知道。”李沙说。
歇了一会儿,大彬和李沙跟着李千金去了他们的学校。当他们把行礼一股脑地放到了李千金的宿舍后,太阳已悄悄地爬到了天空的胸膛,李千金带着大彬和李沙去了学校附近的一家小吃店里,父女三人有说有笑边吃边聊了起来……
那一天,是李千金感觉最幸福的一天。送走大彬和李沙返回学校的路上,她哼着小调,唱着小曲儿,那温文而雅的太阳还把束束阳光洒在她的身上,暖意融融的,就像大彬、李沙的爱。
腊月中旬,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来了期盼的寒假。同学们一边收拾打理着东西,一边你一言我一句地大话着这个假期如何度过时,李千金麻溜地拾掇好自己的学习用品,归心似箭地坐上了回家的长途汽车。
一别几个月,再回到家,一座宽敞明亮、透着一股清新气儿的新房子,宛若一位披着白纱的待嫁新娘矗立在李千金眼前。阿敏他们搬进了新房。新房东边,仍然是李千金奶奶的三间老房子。李千金家和奶奶家合并成了一个院落,共同走一道院门。
李千金回到家的这个晚上,她家屋里就像过年,尽是噼哩叭啦的说话声。在这个欢快、热闹、爆竹声声的夜色里,李千金搀扶着八十多岁的奶奶,小心翼翼地送她下了台阶,搀扶着老婆子的胳膊,把她送到了她睡觉的老房里。“奶奶,在学校的时候,还真是挺想你的。”李千金难为情地笑着说。“谁说不是啊,我也挺想你的。在家吵吵闹闹的,你说这一分开还就想。”炕头上祖孙两人暖意融融地说着。
阿敏他们搬进新房的那天,阿敏和大彬好说歹说地劝老婆子搬进新房跟他们同住,可老婆子总说不习惯,还说在光不溜秋的屋子里,要是摔上一跤不得把她摔个半死。于是,阿敏和大彬他们搬来亲戚们劝,但老婆子就是打定了主意,坚决不搬。
大冬天里,坐在炕头上和奶奶唠嗑,没一会儿,李千金的脚丫子就冷得有些木了。“你就上我们那屋住去吧?这屋真是冷死了!”李千金两脚不停地拍着。
“冷吗?我咋觉得一点儿都不冷。我可不去你们那屋住,光看到地板砖我就眼晕得受不了,还是我这老屋子住着舒服。”说完,奶奶那沟沟坎坎的脸上就溢出了温和的笑来。 “那你脚冷吗?要不我给你灌个暖水袋?”李千金说。
“嗯,有吗?有,给我灌一个也行。”
“有。”李千金跳下炕头,从她们屋里就去拿暖水袋了。
也就是从那一晚开始,每个晚饭后,火炉的一旁,总有一个李千金在静静地等到候,等候着火炉上水壶,然后每个晚上,她总会抱着一个热气腾腾的暖水袋,着急忙慌地往奶奶屋里跑。有时偶尔也想偷个懒,这时,用灌了暖水袋的老婆子左等不来,右等不来,就会走进李千金的屋子里,不好意思的笑着说:“忘了给我灌暖水袋了吧金金?”李千金冲奶奶狡黠地一笑,拎起水壶就往配房里去了。
灌暖水袋的事一长,阿敏看不惯了,她愤愤不平地对李千金说:“别给她灌!脏老婆子,现在就找着你啦!”“哎呀,她都那么老了,还是别跟她一般见识了,瞅着多可怜啊。”李千金知道阿敏也是为她打抱不平的,可自从去了张家口上学,她好像忘了“恨”这个字,也不知道怎么去恨了,尤其是一看到奶奶那张温和的脸,她就更恨不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