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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 1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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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的冬季,成天与李千金明争暗斗的奶奶,在噼哩叭啦的哀炮声中,在众多亲人、朋友们的哭声中驾鹤西去。按当地风俗,从去世当天算起,尸体加上火化后的骨灰需要在家里撂三天才能出殡。在这不同于其它三天当中的三天里,望着外屋正中央的那张床,望着床上一席紫墨色绸缎下的奶奶,没有了呼吸,没有了话语,没有了表情,从第一天一具渐渐失了血色、逐渐僵硬了的尸体,到第二天火化厂回来后,变成了一个贴着奶奶照片的骨灰盒,李千金哭得更伤心了。她不敢相信,也不愿意相信,奶奶就这么从这个世界上如水似的蒸发掉了。奶奶的尸体就这样成了一堆不值钱的骨灰,或者说更像是一堆柴禾秸留下的灰沫,静静地沉甸在那个刺眼的小盒子里。
也许是从那年的饭桌上就生了过节,也许李千金奶奶的脾气就是有着不可理喻的古怪,李千金知道后来奶奶真的是看不上她了。许是李沙嫁出去了,李千金奶奶把原来对李沙的那份不满也变本加励的一起施展到李千金的身上来,在她赋闲在家的两年时间里,她和奶奶的关系如同一个肿瘤,一步一步地恶化着、扩散着。
李千金厌恶苍蝇似的厌恶极了奶奶,背着骂她是老妖婆,骂老婆子是该死不死的老东西。李千金奶奶同样硌硬老鼠似的硌硬极了李千金,同住一个院里的他们,是出门不见,入门见,抬头不见,低头见,可每当她们在一个院里不期而遇了,李千金奶奶总会傲慢地瞥李千金一个白眼,讥讽地一笑,随后脑袋猛得甩到另一个方向,嘴里开始嘟噜嘟噜地倒着那听不清的话珠子。这时的李千金总会故意大咳一声,也不管干什么了,也不管是刚从屋里走出来,还是准备去院外,拔腿野兔子似的就往屋里窜,刺啦一声使劲儿将屋子的推拉门拉开,接着又猛得咣当一声摔带在一起。天知道,这声音其实就是李千金摔给老婆子听的。李千金知道,如果没有她这先发制人的摔打,还是一如站在院子里,老婆子肯定走到她自己的屋门前,把台阶上的小木墩子叽哩咕噜地摔到一旁,或是拿起锅灶上的锅盖来来回回地摔给李千金听,然后阴一句、阳一句地嘟噜个没完没了。
为这鸡毛都提不起来的小事,李千金不知道哭过多少次,气过多少回,懊恼地给大彬和阿敏学过多少回舌,甚至流着稀哩哗啦的泪再次找到了堂叔,希望堂叔帮着说一说、劝一劝奶奶。她真的受不了了!也真的想和奶奶和好,化干戈为玉帛。毕竟她是一个老人,是自己的奶奶,她不想就这么一直水火不容着,可李千金奶奶那老古董,仿佛就是一个烂臭猪皮,无论谁烧,谁烫,就是不熟,不懂李千金的心。到头来,该摔了还是摔,该翻她白眼了照例翻。
周围的人们渐渐都知道了老婆子对李千金的臭毛病。知道了李千金那小妮子确实挺可怜、包屈的,但又不知道该怎样安慰她,他们好像商量好了似的揪着一个理由说:“妮儿,别跟她一样,老婆子快入土的人了,也糊涂了,不能跟她一般见识啊!”每当受了奶奶的气,听着那条对李千金来说耳朵都生了茧子的劝慰,她总是情不自禁地含上泪花笑笑……
或许一直看在眼里的老天,也看不惯李千金奶奶的一言一行了,或许是老天同情李千金,想帮助她教训一下其实一点儿都不糊涂的奶奶,也或者是老婆子命里就该有此一劫,一个呼呼地刮着西北风的冬天,李千金奶奶上茅房的时候,不小心被一块土坷垃绊了一跤,扑通一声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那天家里除了奶奶只有李千金一个人。正在客厅看电视的李千金听见院里发出了一声沉闷的响声,她好奇地从沙发上站了起来,抻着脖子往院里看去,这一看,她“啊”得一步并做两步地跑出了屋外。
“哎哟……哎哟……”李千金奶奶一动不动地俯卧在冰冷的地面上,痛苦地呻吟着。
“奶奶,您没事儿吧?摔着哪儿了?”望着满脸痛苦的奶奶,李千金一时急得不知所措了,她不知道先去扶奶奶哪,她想试着去拉奶奶的手,又想先托起奶奶的腰。
“哎哟……你先等会儿啊……等我缓缓劲儿……你再扶我起来。”李千金奶奶有气无力地说。
“嗯,没事儿奶奶,你别着急起来,先缓缓。”
大概过了三四分钟吧,李千金小心翼翼地扶起了奶奶。她搀扶着奶奶,就像搀扶着她的整个世界,一小步一小步地把奶奶扶到了她的屋里。为她铺了条褥子,放好枕头,帮奶奶脱了鞋子,慢慢抬着她的腿,悠着她的身子,很小心很小心地把奶奶送到了炕上。
李千金奶奶哼哼着躺下后,她再也没有做过一顿饭,再没有正儿八经的下过一次床,从此真的就成了人们话下的老不死的东西了。
李千金奶奶落了炕后,为了不让其他弟兄和三个妯娌在工作上分心,善解人意的阿敏跟大彬没把李千金奶奶摔了的事告诉他们,毕竟其他三个兄弟都在外地上着班,离着老家都挺远。何况老婆子虽然摔了一跤,但也没到伤筋动骨的地步,凭着她以往健硕的身体,估计养些日子,也就能下炕了。
常言说得好,说的容易,做到难。真是那么回事,大彬因为村里琐屑的事时常不着家边,照顾李千金奶奶吃喝拉撒的担子自然就落在了阿敏的肩上。可阿敏平日里还有一个玩儿麻将的嗜好呀!所以每次把李千金奶奶大吃二喝地喂饱后,她一边匆匆忙忙地点着手里的钱,朝院外走着,一边不忘叮嘱李千金,“金金,我先打去了啊,看着你奶奶点儿。”“嗯,行。”
李千金就这么成了奶奶的专职小保姆。
几乎每天吃饱喝足后,李千金奶奶就像定了时间的闹钟,隔上两三个小时,肚子准能叽哩呱啦地叫起来,紧跟着的是响屁一个跟着一个,一串连着一串地蹦出来。等把屁放得差不多接近尾声了,就从枕头上一点点抬起脑袋来,眼睛都不带睁地说:“金金,我拉屎……”
后来,熟悉了奶奶的这个习惯,李千金专门准备了一个塑料盆。每次听见奶奶肚子里乐曲交响的时候,李千金就赶紧把盆子提溜进屋。李千金的奶奶吃饭不下炕,就连拉那臭气熏天的屎也不下炕。李千金使着撬动地球的力气架着奶奶,帮她完成最原始的使命后,还要给奶奶擦她留在屁股上的余屎。刚一开始干这种事情,李千金的胃里就好像钻进了许许多多的恶心蛆虫,搅得她翻江倒海的总想吐。年轻人,谁愿意天天给老婆子的屎打交道啊。可家里又没别人。奶奶拉屎的时候,李千金也曾想着去叫打麻将的阿敏,但一想,万一阿敏正输着钱呢?那不是自找苦吃嘛。就硬着头皮、秉着呼吸,咧着嘴帮奶奶弄了几次。谁成想,几天下来,她竟然习惯了奶奶的臭屎。再帮奶奶拉屎、弄屎的时候,她的心里不再像前几次那样掀起一轮又一轮的浪花了。
别看老婆子平时对李千金摔摔打打,跟李千金的关系处得也是风风火火的。但李千金照顾起奶奶来的那股子热情劲儿,都能让死灰复燃起来。心呀,那叫一个细。每次李千金把奶奶拉的屎处理完后,她就跳到炕头上,趴到奶奶的耳朵边,含着一种爱意的眼神,像哄孩子似的看着老婆子问:“奶奶,你刚才拉了那么一堆,现在肚子空了吧?饿了吧?咱们想吃点儿什么啊?”李千金的奶奶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慢吞吞地睁开她那雾霭昏昏的眼睛,迷朦朦地看着李千金说:“妮儿,你愿动不?……要不就跟我做碗阳春面去不?”
“好嘞!你等着啊奶奶,马上就好。”
李千金照顾奶奶的事儿,也就是帮她老婆子弄屎的事儿,是被吹进屋里的一阵风给捎带出去的。于是后来,老天爷知道了,土地爷也晓得了,周围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人们也都跟着知道了。人们看见李千金或看见了阿敏,几乎不约而同地都会带着赞美的语气夸赞道,这闺女人家怎么这么好!老婆子好福气啊,都沾上孙女的光了。
虽然李千金的奶奶摔了一下,但给了李千金一个十分愿意让她接近奶奶、亲近奶奶,同时也让奶奶有了一个逐步接纳她的机会,李千金美得常常情不自禁地哼起小曲儿,她觉得很值。
这天,表姑拿着大包小箱的东西来看望老婆子。正巧,李千金奶奶刚拉完屎,热情的把表姑让进了屋里,李千金端着屎盆就去茅房倒屎了。等她再回到屋里,表姑已上了炕,趴在奶奶的耳朵边上问:“姑,饿了不?我那会来的时候,路过一个卖油条的小摊,给你买了几块钱的,还热乎儿着呢,吃点儿不?”
洗了把手,李千金轻风一样地坐在了炕对面的沙发上。本身李千金奶奶的耳朵就有点儿背,再加上李千金坐的位置是老婆子头顶的方向,李千金风一样地进了屋,只是带着融融的笑意望着奶奶和表姑,听她们说话,所以躺在炕上的老婆子并不知道李千金已经进了屋。
李千金奶奶躺在枕头上的脑袋,欠了起来,拨浪鼓似的左右摇摆了一下,尔后,有气无力地说:“妮儿,你买那么多干什么,买几根够我吃了就行了……你不知道小金金可能吃呢……买了让她看见了,也得让她全吃完……”
“哎呀,姑,你看你说什么呢那是?这不人家金金就在这呢!”李千金的表姑急哄哄地打着岔,使劲儿碰了一下老婆子的手。
“就是那么回事儿妮儿……赶紧先藏起来,别让那个闺女看见了……”丝毫没有理会到李千金表姑的意思,老婆子顾自地说着。
“姑——”李千金的表姑尴尬地瞅了一眼同样也尴尬着的李千金。 “这不人家金金就在这儿呢!”李千金的表姑扯着嗓子斜着李千金的奶奶说。
“啊?你说什么……”
“奶奶,我就在沙发上坐着呢!我不吃你的油条!你别藏了!”李千金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含着打着转转的泪花,气呼呼地立起来,说完嗖一声跑了出去。
李千金跑到她的屋子里,她泪如倾泻的大雨哗哗地倒着,她想不通为什么每天精心地照顾着奶奶,为她端屎接尿,给她做阳春面,依然没有感化到她呢?为什么奶奶还是不亲她呢?为什么?这是为什么!
看着哭得十分伤心的李千金,阿敏深深地叹了口气,说:“以后你不能再给她端屎端尿,再也不能伺候她!这脏老婆子,就是不依人可怜、心疼。你把这事跟你叔说说,让他知道知道。总归来说,在老婆子的心里,就是觉得隔着一枝,不亲!”
“真没想到我这么伺候她,她还不知足!怎么着才算亲哪?她的亲孙子亲孙女知道了,也不一定这样伺候她!我真是吃饱撑的!”李千金擦着委屈的泪气愤地说。
李千金奶奶落了炕后,先不说守着的李强和已嫁到邻村的李沙没登过几次老婆子的门边,就是她在石家庄工作的一个孙女(李千金的表姐),不知道从哪听到了信儿,倒是来老家看奶奶了。可老婆子和李千金的表姐说着话说着话,突然说:“妮儿,我想解小手,给我去门口那拿下尿盆去不?”李千金的表姐眉头一皱,不情愿地说:“奶奶,我来之前可是刚把手洗好的,手上抹的油你知道多贵吗?一小瓶就这个数!”说完伸出五个手指头让老婆子看,“我可不想这么快就洗了手,我去给你叫金金,她弄惯了,也知道怎么用巧劲儿。”就跑出去喊李千金了。
不知道是听了李千金的“油条事件”,一气之下,大彬把三个兄弟都叫了回来,还是大彬的兄弟们就都不约而同的知道了老婆子摔了,“油条事件”没几天,他们纷纷回到了乡下,回到了李千金家,几个兄弟开始轮流照顾起李千金的奶奶来。
李千金一赌气再没登过老婆子的门边。
俗话说,久病床前无孝子,时间一长,李千金奶奶就成了一个半死不活的累赘。大彬和其他几个兄弟以月份为单位,几个人轮流着伺候。大彬的家就在村里,守着的,照顾起老婆子来也没什么。其他三个兄弟就不是了,有工作不便的不便,退了休的也不愿意把李千金的奶奶接到城市的楼房里住一住,养一养,一直就这么持续着该轮到谁伺候了,谁就毛毛躁躁地在家待一个月。
第二年,一个朝霞铺满天的清晨,睡了一宿的柳絮,又要施展它们轻姿曼舞的才华了,大彬背着喷药壶去了地里打药,阿敏有事也外出了。院子里,准备洗衣服的李千金突然听见奶奶的屋里,大伯高一声、低一气的斥责声,若隐若现地还听见了奶奶的“哎哟”声。李千金放下手里的脏衣服,歪着脑袋,竖着耳朵,好奇地听着。这时,李千金的大伯拉着脸,双手擎着一张褥子走了出来,李千金赶紧把脏衣服扔进了盆里,一边揉着衣服,一边看着大伯说:“大伯,怎么啦?”“嗯……这不你奶奶尿啦,尿了这褥子啦。”李千金大伯往绳子上搭着褥子说。“怎么尿炕了呀?”以前奶奶吃得多拉得多尿得多,但也从没尿过炕呀,李千金忍不住问道。“谁知道呢,胆小得不行,怕死得不行!唉!”说完李千金的大伯走出了院外。
渐渐地听不见大伯的脚步声了,李千金扔下浸了水的衣服,飞也似的就奔到了老婆子的屋里。“唉哟……哼哼……”被子下蜷缩成一个球似的奶奶,紧闭着双眼,一声跟着一声地哼哼着。
“奶奶,你怎么啦这是?”李千金着急地问。“唉呀……摔死我啦,唉呀……你们小时候俺可没摔过你们……”老婆子闭着眼睛,嘴唇哆哆嗦嗦着。看着奶奶痛苦万分的样子,李千金说:“怎么啦奶奶?谁摔你了,哪儿难受呀?”
“唉呀……嫌俺不出去走走,这不就咣叽摔在我炕上……让我也尿了……唉……呀,我就是不愿意动,非让我出去干什么。唉呀……”看着奶奶紧闭的双眼随着唉呀渗出了一滴泪,李千金的心揪了起来,“奶奶,我大伯其实也没别的意思,只是想让你多锻炼锻炼,老躺着可不好。好人要是天天躺着,几天下来也能躺出大火来,何况你们老人呢!”“不……俺不出去了……愿怎么着就怎么着吧……反正俺也活不了几天了……”老婆子带着哭腔断断续续地说。
“什么话呀奶奶,你又没这病那病的,别老瞎想,自己吓唬自己。”李千金说。
人就这样,年轻的时候,年轻气盛,不怕死不怕活的,一遇到屁大点不如意的事,可能就想到了死,就想立码去见阎王去,可到了真正老了的时候,一步一步真正离死神近了的时候,这才领悟到人生是多么的可爱呀!生命是多么的珍贵呀!活着是多么的美好呀!所以人老了,就胆儿小了,大多数老人不愿意死,怕死,忌讳说死。
李千金奶奶后来就是因为太胆儿小,又因为年事已高,就像冬天一根孱弱的小草,经不起半点风霜,加上尿炕后又患了中风,就再也没有让脚和鞋打过交道了。每天蜷缩在炕上,如雀巢里的小鸟,一天三顿饭,家里的人端着饭碗,举着勺子送到嘴边上,她这才像个可爱又可怜的小鸟,张开圆圆的嘴巴,等饭送到她的嘴里,艰难的咀嚼几口,眉宇间就漾起难受的水波了,含着最后一口饭,使劲儿地挤着眼睛,摇着拨浪鼓似的脑袋,摆着松树皮似的大手,无力无气的发出一句,“不吃啦。”平平躺了一个水坑似的枕头,脑袋随着身子一悠就躺了下去。随后,那一声声落地有声,节韵规律的哼哼声,不知是从她的鼻子里还是心脏里闷雷般的就滚了出来。
长时间的躺卧在床,不久,李千金的奶奶肺部出现了严重的肺衰竭,成了一个濒临死亡的人。
一个下午,李千金的大伯、几个叔叔商量着老婆子都九十二岁了,活到现在也可以了。再说了,这么大岁数的人了,身体的各种器官也都老化了,看医生也不见得就行,于是决定在老婆子为数不多的日子里让她吃好些喝好些,一切听天由其命吧。李千金难过极了,她接受不了大人们做的这个决定,接受不了眼睁睁地看着奶奶被死神一点一点的吞噬掉。
她心急如焚。
李千金哭着跟阿敏说出了想要救治奶奶的想法,阿敏无奈地说:“你去给你大伯说去吧,他同意了咱们就看。”在当地,一般为老人做决定的事,都是兄弟们当中老大说的话起着决定性的作用。
一进奶奶的屋子,李千金的泪水就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看着蒙头盖脸,不断痛苦哼哼着的奶奶,李千金说:“大伯,再给我奶奶看看医生吧,再给她看看吧,我奶奶又不是得了什么治不好的病,不就是肺有点儿毛病吗,看一下医生肯定会好的!啊大伯?”“嗯……嗯……”李千金大伯哼哼唧唧着。
“我奶奶这病容易好,又不是绝症,再给她看看吧大伯?”李千金近乎央求地说。
“这么老了还看什么呀。”李千金大伯终于不再哼哼唧唧了。
就不爱听大伯嘴里冒出的这句话,什么狗屁话!‘这么老了’难道就该死吗?还是自己的亲娘呢?怎么能这么说!极力克制着自己,李千金继续央求道:“大伯,给我奶奶看看吧,不会花很多钱的,给我奶奶看看吧。”
冬天的傍晚总是带着一份伤感,匆匆忙忙的,像是一个没有任何故事的人,很快就了却了她的落寞的生命。在这个让人感到悲哀无望的傍晚,李千金奶奶的屋子里,地上,炕上,到处站满、围满了人。低压压地说话声中,还能听见女人嘤嘤地啜泣声。李千金奶奶真得不行了,她已经三天没睁眼,没进一粒米、一滴水了。村里的卫生员说不能再输液了,也输不进去了,呆呆地站在炕根儿边上,看着奶奶一鼓一鼓的肚子,听着她微微弱弱混混沌沌地:“爹……我看见我爹了……我爹赶着马车来接我了……”李千金的泪洪水般的泛滥开来。
不知过了多一会儿,不知谁大喊了声:“大娘——大娘——大娘真的走啦!”跟着一屋子慌乱的脚步声、说话声、哭声,瘟疫似的从屋子里一下传到了乡村的每一角夜色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