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枝梨花压海棠》指鹿为咩

1、礼物

　　又是一年春，海棠初开。

　　办公室的门被一条修长的腿一脚顶开，锃亮的皮鞋和西裤率先映入眼帘，接着踢踏着迈了出来，在一片死寂的公司里响得异常诡异，宛如厉鬼光临。
　　林止被这动静惊动了，他艰难地抬起一点眼皮，把顶在电脑屏幕上的脑袋拔起来，转向闹出这声响的罪魁祸首。
　　只见这扰人清梦的罪人手里惬意地端着一杯咖啡，优优雅雅地打着哈欠，丝毫没有熬了夜该有的狼狈相。
　　林止再转了转眼珠，看着周围好似案发现场一般东倒西歪着一具具睡死过去的死尸，突然有一种这位打着哈欠的大爷是个刚刚杀人吮血后饱腹满足的恶魔的错觉，而自己是侥幸没死的那一个。
　　恶魔似乎是发现了他，转过头来赏了他一个如沐春风的微笑，“小止啊，没睡醒呢？”
　　林止狠狠打了个寒颤，感觉这丝春风里还夹杂着未去的凛冬之寒，一点不觉得温暖，要不怎么说春寒料峭呢？林止心里嘀咕着，脸上却强撑着挤出一个十分勉强的笑，“老大，凛冬刚刚过去呢...”
　　段棠点点头表示理解，“你们的动作再慢点，印刷厂负责人就要绑架我了。”
　　林止“呵呵呵”地陪着笑脸，眼皮子却又开始打架，两眼一抹黑又倒下了。
　　段棠挑了挑眉，有些惊讶这些小年轻人们低下的战斗力。
　　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干了手中的咖啡，揉揉掺杂着血丝的眼睛，敲开了另一间独立办公室的门。
　　不出意料地，这里也如外面一样毫无生气。办公室的主人瘫在了折叠床上，手还搭在第一颗解了一半的扣子上。
　　段棠走过去，一脚踹上了折叠床的一脚，口气不怎么好，“皮皮虾，起来！”
　　折叠床晃了晃，床上的人身手极其敏捷，一个鲤鱼打挺就跳起来，可一抬眼看到段棠，整个人又蔫了下去。
　　皮遐迩一头栽回床上，嘴里念念叨叨地告饶，“段棠大爷，您能暂时饶了小弟吗？小的这睡下还没半小时吧...不是谁都能和您一样熬了夜还活蹦乱跳跟吃了兴奋剂似的...还有您能把这称呼改改吗？虽然我叫皮遐迩，但是顶着皮皮虾的外号你叫我怎么做那群小兔崽子的上司？”
　　“那群小兔子挺乖的，就你最皮。”段棠假笑，丝毫不给面子地又踹了一脚，“快点起来。”
　　皮遐迩叫苦不迭地坐起来，“大爷，您找我到底什么事儿？”
　　“今天是三月十五号。”段棠皱眉，似乎难以启齿，有些不耐烦地用脚尖一下一下敲着床腿。
　　皮遐迩先是一头雾水地挠头，“三月十五号怎么了？”然后他才恍然大悟地“啊”了一声，“今天黎桦学校举行成人礼了吧？”
　　段棠沉默了一下，又抬腿一踹，“嗯。”
　　这下力道没控制好，皮遐迩没坐稳整个人往下一栽。
　　“卧槽！那你就去呗！不是，你去就去，跟我什么关系啊！”皮遐迩龇牙咧嘴地摸摸屁股爬起来。
　　旁观者迷，皮遐迩无法理解他的纠结，头脑简单地认为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根本不值得段棠打扰自己补觉，还把自己从床上踹下来。
　　“你说我穿什么合适？”段棠终于收了神通，脚下留情放过了这条倒霉的虾。
　　皮遐迩神似彻底崩溃，爬回床上用被子捂住了脑袋，嗷嗷大叫，“大爷！作为Wait的主编，整个工作室就只有你最没资格问别人怎么穿搭！”
　　段棠不接皮遐迩这通马屁，又踹了他一脚。既而目光慢条斯理地飘到了皮遐迩办公室的书架上。
　　书架上一排一排的码着的除了皮遐迩的书以外全是Wait往期的杂志，排在最外的一本是上一期的冬日穿搭特辑——封面上一笔挥就的标题不知道含了他多少的心血。里头推荐的搭配从发梢精致到了脚尖，各种风格各种体型各种年龄均有涉猎。
　　但是在黎桦面前，似乎再精心的打扮都嫌不够完美。
　　皮遐迩觉得不能让段棠再在自己这儿呆下去，不然准没好事儿。他从被子里露出一双眼睛，诚恳地说，“相信我，你就算是打扮成乞丐过去，也还是你儿子心里那个顶天立地的好爸爸。”
　　段棠把视线从书架上移开，用审查的眼光环顾着皮遐迩的办公室，“别，比起当乞丐，我更愿意拿块豆腐撞死。”
　　皮遐迩看到这熟悉的狩猎一般的目光，一股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
　　黎桦的成年礼对段棠而言很重要，他肯定会慎而重之。
　　而他的慎重往往体现在礼物上。
　　段棠再怎么宠他的宝贝儿子都无所谓，他不心疼自己的钱，皮遐迩更不会心疼他的钱。但是如果这份慎重波及到了旁人，比如现在被他当作待宰羔羊的自己，那结果一定是一场血本无归的强买强卖。

　　果不其然，段棠的目光飘忽着落到了苟活在皮遐迩书桌上的小皮盒上，手摸过去，把它从一片狼藉中解救了出来。
　　“Ignite领针？”段棠问。
　　“是…”皮遐迩没好气地扒着枕头叹气，仿佛预见了这个领针并不如何光明的未来。
　　段棠打开盒子瞅了一眼，关上盒子转身就走，“归我了。”
　　皮遐迩愣了两秒才想起了什么似的跳起来，带着他绕地球两圈的反射弧的愤怒一起冲着段棠的背影咆哮，“你大爷的段棠！你可真能挑！这领针是合作商送过来的！就他妈这一个！”
　　段棠头也不回地摇摇手里的锦盒，，“私自扣留合作商样品，没收。”

　　这个领针是他们上一期冬日特辑的主打推荐的系列配饰之一。
　　Ignite，意在于寒冷的冬日里点一把名为燃的热火，而Ignite主题要表达的正是他们对时尚的热爱和冬天也要玩转穿搭的宗旨。
　　而这个领针，在款式上采用简而敛的设计，把焦点集中在了点缀的红宝石上，结合了施华洛世奇的切割工艺，将一粒寻常的红宝石做出了视觉上的凹凸感，乍一看就仿佛一朵开得正盛的红玫瑰，不娇不柔，热烈而充满生气。
　　很适合他。段棠想。
　　这样的红色，既能昭示年轻人独有的朝气与活力，又能暗藏他秘而不宣的满腔热忱与期许，没有比它更合适的了。
　　在办公室里试了一下早就精挑细选好的西服，段棠对着穿衣镜别好领针，审视着自己的仪容仪表。
　　很好。段棠满意地笑了一下，原本还只是微微地勾了一下唇角，谁知这一勾便抑制不住心里的欢欣，将一个优雅浅笑演变成了对着镜子傻笑。

　　这身西服是跟黎桦的一起定做的，段棠在他十八岁生日的时候就把属于他的那套送了出去，当时黎桦惊喜溢于言表的神情至今还留在自己脑海挥之不去。

　　“小桦十八岁了啊，这个是送给你的。”段棠把装着西装的纸袋递过去。
　　“这是什么？”黎桦接过纸袋，想打开又有些踌躇，喜悦的神情却全写在脸上。
　　段棠朝他努努下巴，“打开看看？”
　　黎桦打开袋子，猛地看向段棠，惊奇道，“西装？”
　　“没错。每一个长大的男孩子都应该有一套属于自己的西装。”

　　下午黎桦就会穿着他的那套西服参加成人礼。段棠不禁开始想象他穿着西装走过成人门时挺拔的身姿。
　　走过成人门就意味着真正的长大成年...
　　成年了啊...
　　段棠忽然就敛了笑，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像每一位看着自家孩子长大的家长一样，对一手带大的孩子逐渐长大的事实总是三分欢喜七分惆怅。
　　欢喜的是他在自己多年的抚养下终于成为了能够独当一面的大人，惆怅的是他和记忆中那个会在自己怀里撒泼打滚的小孩儿越离越远了。

　　成人礼就像一个大分水岭，使得很多事在潜移默化中发生了本质的变化。
　　黎桦在长大的同时他也在老去，而他不知道自己能陪黎桦走多久，有多少精力能陪他挥霍光阴，还能给他多少年的荫蔽和保护。
　　段棠从来不怕所谓君生我未生的遗憾——他怕的是，若是两人终于面临分道扬镳的那一天，不是因为他扛不动，而是对方不再需要了...
　　那他怀着想要用尽余生照顾对方的一厢情愿，又该如何自处？
　　像那些老人们一样顶着“养育之恩”的标签，巴着孩子摇尾乞怜么？
　　段棠自认自己做不到。

　　“唉。”段棠深深地叹了口气。
　　成年了又如何？成年了还不是依旧是他的孩子么？还不是有着大把的事儿等着他操心么？
　　年仅三十岁的段棠又一次深刻地认识到了何谓“儿女都是债”。
　　段棠捏捏眉头，逃避似的不再去想这些烦心事，终于掏出了一直响个没停的手机。
　　电话那头很不违和地传来一道自带波浪线的呼唤。
　　“喂？棠儿~”
　　一听这声儿段棠立马就有一种把电话挂掉关机的冲动。
　　这是他生命中除了黎桦之外的第二个“讨债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