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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终有弱水替沧海 ...

  •   秋雨过后,大观园的夜,还残留着一点点星光。

      零星的,细碎的,璀璨的星。
      多么美,多么富有诗意。

      随着一声声的打更,这星光竟渐渐明朗起来——后角门、紫菱洲、榆荫堂,次第延伸至红香圃、暖香坞,最后在拢翠庵戛然而止。

      这是姑娘们夜里发了雅兴,过来作诗的么?

      然而……映在窗纸上的,是高高的妇人髻,团团的脸,浓墨重彩的眉眼唇齿,旁边忽闪着金煌煌的光——那是灯笼金坠子,姑娘们嫌弃做工糙,从来不戴。

      目光渐往下移,那窄窄的袖,直捋到胳膊肘去;短短的袄,腰间扎着汗巾。一手抄在鸦青比甲里,嘴里叼着牙签,好像一只银酒壶。

      细听动静,这些人口中带出来的字眼、说话的神气,也不大像咬文嚼字的“蚊子哼哼”的美人儿。

      她们常常以问候对方祖母为乐,诸如“你奶奶个腿”,“你妈个叉儿的”,“你他娘莫不是眼瞎,这牌也敢出”等等。

      笑声放肆,震得屋顶灰簌簌落下。
      灯火昏黄,凝固的光影好像瞬间活了起来。
      骰子清脆,钱哗啦啦,混在一起煞是好听。

      男人好赌,女人更好赌。

      长夜漫漫,如何打发?

      曰酒,曰肉,曰钱。

      *

      一场秋雨一场寒,夏婆子最近心里很烦。

      贾府下人中,有个不成文的惯例:每逢过节,或雨雪天气,或当班上夜,必要开几局赌。不赌的人,便被视作异类,“装你奶奶个球,酸文假醋穷清高!”

      豪奴在外面大赌,奴才的婆娘就在园内小赌。夜里坐更时,相好的三四个人聚在一处,掷骰子,抹骨牌,输家上供,至多不过几吊钱。大家凑份子买些酒肉,熬过一夜便是一夜。

      “如今天又凉,夜又长,越发该会个夜局,痛赌两场了。”连那目无下尘的林姑娘都如此讲,她们也就越发肆无忌惮。

      荣府的外院,赌桌是多姑娘的天下,任何女人不得染指;大观园则由仆妇们说了算,向来井水不犯河水。两个虽互相瞧不起,倒也相安无事。

      夏婆子便是园内的佼佼者。

      她的牌技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然而十局里,总有七局是她做头家——出手阔绰得很,动辄三吊钱、五吊钱的,沉甸甸搁在桌上,觑得人眼睛都红了。她女儿多,常吃孝敬,手里私房不少。见了骰子,她就喜得浑身发痒,一多半时间都消磨在赌桌上。
      简直称得上狂热了。

      一日打了更,角门虚掩,犹未上闩。旁边一个小小耳房里,欢喜声,洗牌声,数钱声不绝于耳。上夜的仆妇聚在一起,热热闹闹摆了两桌马吊。

      刘大娘打了一个三文,笑着对夏婆子说:“亲家娘,咱们府里最近出了一件事,你可知道?”

      两家孩子结了亲,是儿女亲家。

      夏婆子忙着看牌,闻言心不在焉:“什么?”

      刘大娘嗔道:“哎哟!我的夏姐姐,你这是一颗心全放在色子上了,怎么连这事都不知道?”

      “你说嘛。”

      刘大娘左顾右盼的好一阵子,才神神秘秘道:“那个母夜叉——琏二奶奶,前儿被大太太,骂了!”

      她见众人望了过来,又解释说:“前些日子,不是老太太过大寿么。宁府的珍大奶奶过来了。到了园里,见角门没关,便要传管家娘子训话。恰巧两个守夜的婆子只顾着分菜果,又多喝了些酒,心里没成算,听见是东府的大奶奶,便不大放在心上,不去传。嘴里骂骂咧咧,还说了许多不中听的话。珍大奶奶是宗妇,哪里受过这个气?又叫过母夜叉来,要讨个说法。”

      “哟,六索!亲家娘这牌打得——母夜叉要强得很,这门户不严,说起来也是她管家不利,何况又得罪了亲戚!忙把这两个糊涂女人捆了起来,交到那府里等珍大奶奶发作。谁料得其中一个婆子台子硬——她亲家是大太太陪房费大娘。这费大娘听说亲家被捆,火气一下子上来了,就走过去,跟大太太添油加醋,又是说情,又是讲母夜叉的不是,挑唆婆媳矛盾。”

      “大太太不满媳妇已久,嫌琏二奶奶向着自家姑妈二太太,常说她'雀儿拣着旺处飞,吃里扒外'。更何况出了这事,大太太一点就炸,赶过去出尽一口恶气,非要母夜叉放了那两个婆子。”

      “当着众人的面,大太太是一点脸子不给,好一通抢白;二太太在一旁听着,竟也装聋作哑,不揽这破事,劝她放人——我当时看得真真儿的,母夜叉当时眼圈都红了。”

      “真是痛快!”

      “活该!”

      凤姐治家甚严,婆子们听说此事,均拍手大笑。

      “这事我也听闺女说了,”赵嬷嬷住了牌,因叹道,“也是珍大奶奶多管闲事。各家门,另家户,虽是同宗同族,到底分了家。偏要狗拿耗子,排揎别家的人。”

      “可不是……”

      众人漫不经心地打着马吊,磕着瓜子,议论着各家闲事。因吃了些酒,便放开胆子,对着主子们评头论足,说到要紧处哧哧地笑,又解乏,又熬困。

      夏婆子一概不理,专心打牌。

      她大喝一声,“自摸!”

      众人一看,还真就胡牌了。

      “这把手气不行啊。”有人啧啧道。

      刘大娘忙看牌,半晌叫道:“哪里胡了!”

      “怎么,还赖账啊?”夏婆子冷哼,把手朝上伸着,“亲家,拿钱来。”

      刘大娘撇嘴:“真是钻钱眼儿里去了。儿女亲家,打牌不过玩儿罢了——”

      在夏婆子的逼视下,她悻悻地把一吊钱扔了过去,嘴里不干不净地嘟哝着,下了桌。

      夏婆子一面冷笑,一面把钱收拢过来。

      一抬头,刘大娘已不见踪影。

      她急得要命:“输了钱就想走?他娘的三缺一啊!”

      这种焦虑,是没有打过牌的人无法理解的。

      夏婆子捻着骨牌,索性站了起来,伸手就想拉那一桌上的。她又是说好话,又是歪缠,“我们这桌,实在少个人。哪位老姐姐劳动大驾,过来补了这个缺?”

      另一桌战况正酣,怎么可能听了她的话,扔下眼前这大好局面?婆子们嘴上敷衍了两句,然后都不理睬,皱了眉头,低头看牌。

      口干舌燥,好话说尽,一个人也不愿来。夏婆子气忿,挽了袖子就要掀牌桌。

      赵嬷嬷见她闹得实在不像话,忙上前拉住她,跌脚劝道:“这又是何必!打牌不过消遣,和气生财,和气生财。”

      “我来。”陌生的声音说,“我来替她。”
      一个绿衣少女姗姗走了进去,安安闲闲坐在了刘大娘的位置上。

      众人抬头,皆惊异不已。

      这女子系谁,怎么从未见过?

      少女穿着翠色比甲,白绫裙子。脸儿黄黄的,依稀看得出清秀面容。荷叶边绿巾包着头发,偶然有两缕碎发落在肩上,洇出几抹湿痕。

      夏婆子莫名觉得眼熟,只是无暇细想,这女子一到,如救燃眉之急。她激动极了,连声叫道:“快快!别扯闲淡,我来洗牌!”

      少女犹自扭头,向别人笑着解释,自己姓何,是才进府的丫鬟,专管记帐目等。她年纪轻,爱热闹,平生最好玩牌。看此处灯烛辉耀,定是诸位婶子在此痛赌,自己不免见猎心喜,贸然进来打扰了。

      这女子嘴巴抹了蜜似的甜,手里不知什么时候提了壶莲花白,给众人一一满上。这些仆妇吃人嘴短,喝了这酒,自然不去追究她的来历,回身继续赌钱。

      夏婆子不满,急得拍桌子叫道:“你到底打不打牌?不打滚下去!”

      女子轻声地笑,丝毫不以为忤,“婶子好大气性,肝火旺盛得很呢……不过,也好,这样好办事么。”她意味深长地说了这句,又指了指牌桌,嗤笑道,“这抹骨牌有什么劲?同样是赌钱,不如我们玩个新鲜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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