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戏精指南》阮箫

36、终有弱水替沧海

　　系统君却没有留意。

　　她笑道：【且不提这等扫兴的话。宿主慢慢地悟了，全新的开始，很好。】

　　【只是我要告诫你一点：向往美女美食，本属人之常情，可是不能沉湎于此。曹公开篇有言，“到头一梦，万事归空”，意在提醒吾等看书人，不可一味痴迷于风月温存。“照镜子，万万不可照其正面”。宿主，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么？】

　　王瓒说：“就是要我们记住八荣八耻。”

　　他开始大声地背起来，“……坚持以辛勤劳动为荣，以好逸恶劳为耻。”

　　“以艰苦奋斗为荣，以骄奢淫逸为耻！”

　　系统君目露赞许：【不错不错，宿主不愧是社会主义的接班人——居然歪打正着，把曹公意思给领会了，好知青冢骷髅骨，就是红楼掩面人……】

　　【你看那《桃花扇》，你看那《三国演义》，你看那《金瓶梅》，无一不是告知我们：诸行无常，四大皆空。莫要把那金银俗物红粉佳人看得太重，温柔乡乃英雄冢……】

　　【我告诉你，只有潜心修行，甘肥绮罗面前也无慕艳意，方能证得大道……】

　　她絮絮地传授起自己的经验来。

　　系统君莫不是转了性子？怎么今天神神叨叨的，不会被雪雁传染了吧……

　　王瓒小声嘀咕着，并没有把她的话放在心上。

　　自己的座右铭是什么？

　　“骄奢淫逸一时爽，一直骄奢一直爽”啊！

　　系统君总说“繁华过后归于平淡”，有道理归有道理。可是连世面都没见过，就开始念叨自己多么视金钱如粪土，岂不是口是心非，故作老成？

　　那好吃的、好玩的就摆在面前，看着干咽口水而不去拿，嘴上还要谦虚两句此乃俗物，岂不是虚伪做作？

　　最好再来一句“真香”！

　　王瓒暗道：好不容易来红楼一遭，多大的机缘，总要让我在这红尘中打个滚儿吧。

　　在那什么富贵场温柔乡女儿国里，享用几年，怕是也不亏了……

　　系统君见状，哭笑不得，叹道：【痴儿，痴儿！若说你性灵，却偏于这大处看不开，终是质地蠢笨。本以为你悟了，谁知是“嘴悟”，心里还是那么糊涂。怨不得当日大荒山无稽崖青梗峰下，跛兄癞兄骂你——咳咳！】

　　一语未了，忙掩住口不说。

　　王瓒听她损自己，丝毫不以为忤。他反唇相讥：“我本来就很无用嘛。再不让自己快活点，岂不是要憋屈死？还有……我也没干什么呀！吃吃喝喝，意淫一番也不行吗？”

　　系统君冷笑：【你也知自己无用。】

　　王瓒不平得很，嘴角抽动着，就要还嘴。又忽然想起这是在考核，忙止住那蠢蠢欲动的反击。

　　系统君不知是后悔自己看走眼还是怎的，板着脸，硬邦邦道：【亏我方才还赞你是曹公知己，若是他老人家泉下有知，恐怕会气得爬起来撕我的嘴！】

　　王瓒扯脸做了个略略略的表情。

　　系统君恨得想打他。

　　王瓒还真怕把她惹急了，忙换出一副笑脸，“系统姐姐，你继续，继续……”

　　系统君呼出一口气，犹自恨恨不已：【对了，方才那个红楼悲剧论题，我还没讲完呢——都是被你小子搅和的！】

　　王瓒谄媚道：“请讲请讲。”

　　系统君道：【平素你对悲剧有什么了解吗？喜剧与悲剧的界限在哪？之间有什么区别？孰优孰劣？】

　　几个问题砸下来，他脸上的迷惑更浓。

　　系统君只好换个说法：【你喜欢鲁迅？】

　　王瓒连忙摆手：“别闹！怎么可能！我被他坑惨了好吗！当年害我抄了多少字，同学们都叫我'文抄公'——”

　　这段话，简直浸透了学渣满满的血泪。

　　【我觉得你挺喜欢他的，别是被虐习惯了吧？】系统君哈哈地笑，【鲁迅说过一句话，“悲剧将人生的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喜剧将那无价值的撕破给人看”。后半句话暂且不表，前半句，则是对《红楼梦》最好的注脚。】

　　【曹雪芹从容地，不紧不慢地，甚至可以说是不厌其烦地描写那些小细节：大到宁荣二府祭拜祖宗的顺序，小到经年的灯穗子上的灰尘，一点一滴，丝毫不乱。还有那些个精致的物什，凤姐儿初见刘姥姥时拥着的那只小手炉，宝玉屋里的西洋镜，探春的娇黄玲珑大佛手……】

　　【洁粉梅片雪花洋糖，清甜得仿佛嘴里抿一抿就化了。宝玉想吃的一道“凉凉的酸酸的，别搁了香油弄腻了”的小菜，到底是什么呢。想那虾丸鸡皮汤，热腾腾的，又很香，泡了绿畦香稻粳米饭，该有多好吃？】

　　【宝玉雨夜访林妹妹。二人闲敲棋子，和着窗外风声雨声，渔翁渔婆的温柔俏皮，玻璃绣球灯该有多亮堂，惨淡中的稍许暖意。】

　　【颦儿和宝玉使小性子时，都还不忘吩咐紫鹃，“等那大燕子回来，把帘子放下来”。少女的娇俏，多么动人。】

　　【平儿无故挨打，好委屈啊，抽抽搭搭的，却连眼圈儿也不敢红。宝玉拈了一根玉簪花棒给她，说这是粉，抹上去轻白红香，然后又递来一只小小的白玉胭脂盒儿，如玫瑰膏子般。宝玉细细告诉她，该怎样妆饰，怎样涂抹……真美呀。】

　　【女孩子受了委屈，一支口红怎么行？曹公答曰：那就两支！迪奥手作限量版！加眼影！】

　　【元春省亲一回，真个乐中悲。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事，却处处透了悲哀。本是全书最高潮，大姑娘衣锦还乡，一路细细走来，是天子的威严，是君上的恩赐，是皇帝的宠幸。然而贵妃哭了多少次？这并不是矫情。年迈的祖母颤颤拜下，父亲隔着帘子恭敬回话，这是君臣之道，却违了天伦之情。】

　　【这些美好的东西，花草，器皿，珠宝，血污，幽魂，诗歌，乃至于性情各异的女子，煊赫荣耀的家族……积少成多，构成了一个庞然大物。虽是日常，下笔却不寻常。“悲凉之雾，遍布华林”，从故事开头就揭示，它是一个悲剧。】

　　【眼见他起朱楼，眼见他宴宾客，再亲眼见证这庞然大物的倒塌。轰隆！一把火烧掉。雄奇且悲壮，美丽而幻灭，就如同张岱的散文一样。这是一个时代的结束。】

　　她的神色变得复杂起来，喜悦，激动，惊叹，甚至有隐约的伤感，与无法追赶的绝望。
　　但终究归于平静。

　　【不得不说，这种张力，曹雪芹真天人也。】

　　【其实你说得对。若是没有经历过的人，这些东西，如何想象得出呢？】系统君感慨之余，也不免有些歉意，【唉，是我傲慢了，对不住。】

　　王瓒唯有微笑以对。

　　【但是——但是，】系统君仍然很坚持，【沉迷于这些表面上的胭脂秾丽，终非长久之计。沉酣一梦终须醒，这些东西，不过南柯一梦而已。就像是枕着黄粱入睡的卢生，梦再好，饭熟了，他也得爬起来吃。】

　　【世间痴儿騃女，看了《红楼》，却好似入了魔。最浅层的，一味纠结于钗黛二人孰美，要么就是阴谋论，这看书倒不如不看，彼此辜负。要么就如你一般，向往那些精致的生活，不是不好，总归不能体会得曹公这一番苦心。】

　　【那红尘……唉，罢，罢，我说教这么多，终究不如你亲自经历，何必讨人嫌呢？】

　　系统君徒然间意兴阑珊起来。

　　王瓒也叹了口气。

　　停了一会儿，他还是忍不住问道：“《红楼梦》，真的就这么好？”

　　系统君笑着摇摇头，也不去指责他问题的浅薄。【你知道吗？《红楼》之美，在于与众不同。】

　　【何为“众”？何为“不同”？盖因一般才子佳人小说，皆是一个套路：无论过程如何曲折离奇，其结果总会皆大欢喜，花好月圆。曹公却偏要大反其道而行之——天才的想法，超前的审美，Perfect！】

　　王瓒想说点什么，嘴角翕翕，还是没有说出口。

　　系统君瞥他一眼，似笑非笑道：【是，虽然《红楼梦》只遗八十回，曹公的原意也只能凭空猜想。可是根据人物判词，却能够推测出十二钗最后的命运。】

　　【结局堪称完美。“千红一哭，万艳同悲”，绝妙的点题与呼应！继香菱被虐而亡后，迎春之死、探春远嫁、黛玉之夭、元春之缢、凤姐之休、湘云之寡、惜春出家、妙玉之污、巧姐之堕、李纨之丧、宝钗之弃！偌大的女儿国，颓矣，败矣！】

　　她的唇边浮上如梦似幻的微笑，眼神也迷蒙起来，【想想看，昔日大观园何等热闹，女儿们或读书写字、或弹琴下棋、或作画吟诗、或描鸾刺凤、或斗草簪花、或低吟悄唱、或拆字猜枚，一个个如花儿一般悄然绽放，可以说是她们一生中最快活的日子吧！花儿的盛开绽放至零落成泥，就如同云卷云舒、潮涨潮落一般自然。可盛开的时候就凋零，也实在令人扼腕。】

　　【但，这种'扼腕'是更高级的，它不庸俗，不媚俗，不放下身段，去迎合大众。同时，也更禁得起回味与时间的考验。能够亲眼见证这一切，你难道不为之庆幸，为之动容吗？】

　　静默一时。

　　系统君满意地看着王瓒的表情，总结曰：【美好的东西，唯有碰碎了，才能真正识得其价值。所以，“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这也是一种悲剧美嘛。】

　　王瓒被她这番有理有据的言辞打击之后，不由得有些灰心，垂头喃喃道：“你说万事皆空，这些东西不免走向衰亡，非人力可挽救，非人力所能及……那，那我穿进红楼还有什么意义？”

　　自己为什么那么渴望这个世界美好？

　　为什么非要系统君给个准话？

　　为什么这么努力的做任务？

　　为什么总是忍不住安慰她们呢？

　　这并不是自己份内之事，就如同他也心知肚明——林黛玉只是个NPC，她只是个小说里的人物而已。

　　除了赶紧回家，也还有一点点微末的愿望：希望这一切并非徒劳无功，希望这一切都是真的，希望自己能够帮助到这些可怜可爱的女孩子，希望自己……可以有一点价值。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是勇士们常做的事。可是眼睁睁看着别人把自己存在的价值抹去，告诉自己这一切都是无用功……

　　王瓒受不了，王瓒做不到。

　　他绝非大贤大能。

　　他对此迷茫，而且愤怒，绝望。

　　系统君轻轻道：【不。】

　　【不，我还要告诉你一句，绝望之于虚妄，正与希望相同。】

---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不是唠叨灌水故弄玄虚，其实这才是正文开始的地方。
真正的第一章！
快穿宿主向系统君的挑战！
这一章写得我，好爽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