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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终有弱水替沧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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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莫两盏茶时,余韵方散。
众人都还怔怔的,半日才住。
还是贾母首先回过神来,轻轻抚掌,笑道:“这小戏真个不错,赏!”
忙有丫鬟捧来了金玉,藕官曲膝接了。
姑娘们晃过神来,也不顾上有王妃祖母,纷纷低声议论起来,称赞不绝。
贾母道:“不贵精而贵洁,不贵丽而贵雅,不贵与家相称,而贵与貌相宜。妇人穿衣如此,听戏亦如此。夏日听曲,清淡隽雅为要,繁琐更惹人厌增。你懂得天时地利之宜,不以词藻害意,好,好!——方才唱的是哪一出啊?老身竟从未听过。”
藕官忙回道:“并不是戏,一支散曲而已,给老祖宗解暑气的。”
贾母呵呵笑道:“难为你有这样才情,也不负你姑娘慧眼,果然不错。”
黛玉微微地笑。
忠顺王妃斜倚在锦褥上,神色不明。脚下跪着柔顺低首的蕊官。
蕊官身子笔直,动也不敢动,可是脸上痛楚之色一闪而过。显然是方才忠顺王妃问话时迁怒,一直没叫起。
藕官心下大急。她想了一想,还是乍着胆子,笑道:“老祖宗,方才您点的那出《议亲》还未唱呢。请恕奴奴放肆,何不趁此良辰,给王妃娘娘、诸位奶奶、姑娘们助兴?如此酷暑,正是唱这折子戏的好时候。”
贾母沉吟片刻,望向上首,“王妃娘娘,你看……”
忠顺王妃没有反对。
贾母眼底露出一点笑意。
她说:“那小旦起来罢,杵在娘娘面前做什么?”又指了面前海棠攒盒里的点心,“可怜见儿的,脸色这样苍白。凤哥儿去吩咐底下服侍的,端一碟子新鲜酪樱桃给她二人,慢慢的吃了,再细细的唱一套来。”
凤姐忙应是,环顾四周,又道:“再有什么酥山、酸梅饮子,孙媳妇也一齐叫上来?娘娘面前这份都快吃完了……”
贾母微笑点头,只嘱咐道:“你林妹妹这份就罢了,上些桑茶饮便好。”
上头主子们说话谈笑,蕊官如蒙大赦,匆匆起来,又差点摔倒。
忠顺王妃这才露出笑容。
藕官忙过去搀她一把。二人彼此扶持着,跌跌撞撞地下了缀锦阁。
到了地方,藕官乍然松开了手。她盯着自己的鞋,像是要数清上头到底绣了多少片竹叶似的。
侍女们很快端来各式各样的小点。
樱桃鲜红欲滴,盛在金盘里,更引人食欲。
藕官低下头,一心一意地吃着面前的樱桃。
蕊官不是个傻子,自从那日采莲后,藕官对自己就显著地冷淡起来。是芳官的质问,还是……藕官对菂官依旧余情未了?
可她不敢问。
怕自己赌错,更怕藕官亲口吐露对别人的相思之情。
藕官,你爱我么?
你若不喜欢我,又怎么会避开我的眼睛?又怎么会怜惜我?又怎么会,又怎么会……
“樱桃真酸啊。”患得患失之下,蕊官轻声地说,声音嘶哑得像要哭出来。
“要加点酪浆么?”
藕官沉默着,良久无言。
一时间,只听得见勺子刮擦金盘的碎响。
泪水一滴一滴打在酸梅饮上,晕染,氤开。
此时已是傍晚,月明如水,映在湖心。
晚风徐徐送来荷花的香气,露水从莲叶上滴下,发出清脆的响声。阁中人看湖中景,人影人声都如在梦中,别是一番风情。
纱灯一盏盏亮了起来。
小旦蕊官换了身轻红罗衣,又系了石榴裙,盈盈伫立。纨扇掩面,脸如芍药,双目微微泛着桃花色。
她手里拿着一枝梅花,轻轻地拂去梅梢雪。
这是浓夏,还是寒冬?
《议亲》一折戏,讲的是正月十七夜,小姐琅嬛暗访书生的故事。方才黛玉所念,则是小旦的唱词——她是给藕官救场的。
琅嬛梳妆过后,忽闻一阵箫声,不禁黯然神伤。她的母亲已经给她相看亲事了,然而那些人,她一点也不喜欢。少女的绮思是轻轻的,酸楚的,恰如此时的箫声。
那个吹箫人,为什么也是这样哀伤?
于是在大雪纷飞的夜里,琅嬛一袭大红斗篷,折一枝梅花,披雪而来。
这一折子戏,单单只听故事,都让人感觉一阵清凉。琅嬛与书生在这一出互表心意,唱词也是含蓄而美的。
箫声如缕,细而隐约可闻。莲池缥缈,荷花的影子徘徊着,与小旦手中的梅花相映,有一种古怪的疑惑。
众人忙停下纷乱的思绪,正襟危坐。
临时搭好的湖心亭上,小旦开始唱了。
蕊官道:“细雪如粉,软媚着人。圣贤书千卷,抵不过暗香疏影浮。好表弟,今朝且乐,莫读死书。”
“月挂烛笼,映得满室红。雪花飞暖融香颊,颊香融暖飞花雪。欺雪任单衣,衣单任雪欺。苏子呵,恁地闺怨!”
“那重叠金,菩萨蛮,忆得几时?冰消雪融,恰在眼前,早晚落飞红。倒不如,不如……”
小生连连摇头:“卿是娇红翻翠袖,我如贫病洗青衫。怎堪配?怎堪配?”
小旦启唇笑道:“郎君何必太谦。须知妾,膏粱纨绔女。”
藕官停下步子,侧首低低道:“恐怕小姐痴心错付,小生身无长物。”
蕊官总觉得,藕官微微侧视的模样最美——她的眼睛,是清的冷的,微微泛着亮儿的,又是雾蒙蒙,梦似的。
蕊官的眼神,缠绵而流连不去。手里攥着梅花,香气扑鼻,一时恍惚起来。
等到藕官皱眉看她时,她才慌乱补救:“这又何妨?妾有体己三千两,金簪宝钗无数。”
“唉,不成不成,不行不行……”
落花有情,步步紧逼,流水却半信半疑,摇摆不定。
听者都摇起头来,暗自叹息。
蕊官全然不管。
她专注地看着藕官,心里泛着淡淡的甜。
眼前人是意中人,眼前这须臾里,藕官单单属于我。就算她在想别的人,可是目色所触,是我的罗衣襦裙。所闻,是我隐含喜悦的颤抖声音,是我发髻上别着的莲瓣的暗香浮动……
菂官虽好,毕竟逝者如斯夫。
我不信我比不得她。
闻着馥郁的荷香,藕官的思绪忽然飘远了。
她想起……
“金陵固然好,荣国府再赫赫扬扬,”那个羞怯的、清丽的,异常倔强的少女说,“可我偏偏不喜欢。”
那时她们正泛舟湖上,也是盛夏,也是满池荷花。
菂官扬起脸,指着大观园的美景,道:“藕官,这些人为雕琢的东西,我一向看不上。你瞧那稻香村,何等朴素恬淡,固然气象清幽,可是隐没于贵妃省亲的红尘繁华,终系人力穿凿而成。只显得一个'假'字!”
她说话总是这样锐利。
藕官只笑道:“你别说大话。除了大观园,除了荣国府,除了金陵……咱们还能去哪儿呢?难不成我还回姑苏去?”
菂官摇头,道:“若我是个男儿身——不,若我还为自由身,当游历天下,看遍江南好景。你我皆是江南女儿,可曾见过阳春三月的扬州?”
藕官不语。
“你知道吗?据说歙县清溪的溪水,比起沁芳泉,一点也不差。我只愿长居于此,松花酿酒,春水煎茶,再养两只狸奴。”
“《折桂令》书生乃徽州人氏。一生痴绝处,无梦到徽州。不知徽州风物是否如他来时?”
“绍兴酒,镇江醋,嘉兴的绸布。船头一壶酒,船尾一卷书,钓得紫鳜鱼,旋洗白莲藕。”
“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一场永远醒不来的梦啊……”菂官的眼神渐渐迷离起来,仿佛已沉浸在书中世界。
藕官那时就很羡慕她。
书中万千世界,海天佛国,她也很想去走一走,看一看。早厌恶了这绮罗堆地,金玉满身的生活。
藕官轻轻地在心里说:“床头剩有宣和纸,写我当时看过山——我可以和你一起,把这张纸写满么?”
菂官没有回答。
她永远也回答不了了。
那个言笑晏晏的少女,早已长眠于地下。
还是此情此景,可斯人已去,还有什么可以留恋的?
月亮,也不再是从前的那个月亮了。
眼前美景无心赏,藕官徒然意兴阑珊起来。
如果菂官在世,该有多好?
耳边软语娇嗔,眼前如花笑靥,美人明眸,宜嗔宜喜。那道温柔缠绵的眼神隐约可感,黏在自己身上。
藕官心中一凛。她瞥了蕊官一眼,不着痕迹地退了好几步。
这个蕊官,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她苦笑着。
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
纵然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以装逼为目的,松花酿酒春水煎茶,大概就是我的梦想吧……(其实最好是“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就是这么俗,略略略)
下章改变思路,以讲故事为主
这几天疯得太嗨,希望以后可以日更一万
嗯。
也希望收藏破千,尽早入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