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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二夜 - 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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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清晨,叶夫人刚刚想要去和那家人打个招呼,推开门,却发觉窄小而破旧的房屋里,满处的血腥。
那个书生,连同他早已年过花甲的老母,都死了。
叶夫人尖叫着,跑出了小小的门堂,尖叫声惊动了不远处卖烧饼油条的汉子。
又一起解不开的案子。
叶夫人又惊又怕,回到家后闭上眼,却都是一老一小衣衫不整的残缺的遗骸。
但她仍没有忘记给雪衣送去热腾腾的鸡汤,悉心熬了两个时辰的老母鸡。
小心翼翼的端着汤碗,心中还忐忑不安的她却在门外被叶将军的随从当了个严严实实。
叶夫人,恕在下无礼,您今日为何去找张家?
那个副将问着,叶夫人冷下脸来,难道我一个将军夫人的出行,还要和你个副将禀报?
属下不敢。副将说。只是将军差我来问话。
女人一下子震惊在原地。
将军。那是他的夫君。
我只是去为雪衣联络个好人家。
叶夫人皱起眉缓缓低头,说。
那昨夜夫人又为何刚好出现在雪衣昏倒的地方?
不是我!叶夫人猛的抬头尖叫。我不过是睡不着……
睡不着便去和一个男人厮混么?
那个男人讥笑着。叶夫人瞪大了眼睛。
为什么事情会变成了这个样子?
她猛地推开了男人,冲进了雪衣的屋子。
却看见雪衣正偎在自己夫君的怀中,自己的夫君则关怀而心痛的看着少女。
副将也走了进来。
雪衣,告诉他们,你听到的女人不是我。
雪衣抬头看着她,明亮的大眼中积聚了泪水,只是抬手,写了四个字。
为了方便雪衣,叶夫人命人在她房间的四处都摆放了笔墨。
那四个字是,我不知道。
白纸黑字将叶夫人打进谷底。她耳边又听见了男人的冷笑。
叶将军瞪着她,满脸的被背叛的愤怒和失落。
我没有偷人。叶夫人低声喃喃。我没有……
叶将军不由分说,拂袖而去。
雪衣拉着她的袖摇晃着,大眼睛看着她,如同一只颤抖而惊慌的小兔子。
叶夫人叹气,摸着她的脑袋。
不是你的错。叶夫人说。这是我们夫妻的问题。
泪水划下了姣好的面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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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夫人日日面对着冷清的闺房,心中却担心这夫君不回家睡觉身体是否还算安康。
但每天都是没有消息的。
人家的家丑总是传得那样的快。
人们的心都偏到了可怜的叶将军的那边。叶将军日夜操劳,却落得了这样的结果。
人人都为将军而不值。
没有人告诉她消息。
直到一天半夜她梦中似乎又听到了那样的低语,头脑中突然有了恐怖的想法。
该不会……
被惊醒的女人满脸的冷汗,披上外衣,拿起架子上作为摆设的黄金铃,快步除了叶家的高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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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诡仙……大人……”女人困难的说道,“小女子只想知道真相。”
叶夫人一贯温和内敛的面孔上,从未显现的凌厉在昏黄的灯笼照耀下显得无比狰狞。
“如果我错怪了雪衣……那就请您帮帮整个六霄的人们,还六霄一个清净!”女人的表情突然哀伤下来,她多么希望自己的想法是错误的,她是真心喜欢那个柔美的姑娘,“如果……如果雪衣真的是凶手,就请您帮六霄除了这一害!”
那个可爱而灵巧,努力而善良的少女,应该不会是如此丧心病狂的疯子。
应该不会的。
“女人。”黑暗中的男人突然出声,没有起伏的声线引来叶夫人一阵颤抖。
那声音似乎可以透过皮肤,穿透灵魂。
“付出和得到必为均等。”
诡仙说,女人狠下了眼神。
“只要大人想要得到的,只要小女子可以做到……”女人低下了,眼中闪烁着冷冽的光芒,“哪怕是小女子的性命都……”
我只要你平安。
女人心中男人英武的身姿带着多日不见的温柔笑容,在阳光下闪耀。
“记住你所说的,女人。”
语毕,那一片黑暗便溶于漆黑的夜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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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自己从未想到过这一步。
叶夫人这么想着,握紧了灯笼的木柄。
她的身影在空旷的长街上分外的萧条。
一个妇道人家,半夜出行……让别人知道了,会是什么样子?
女人苦笑,顾不得这么多了。
连那虚无飘渺的诡仙都去相信……自己已不惧怕什么了。
其实她原是不相信那所谓诡仙的。她本是信佛的人,每七日还都要去镇子里的小庙上香。虽然不算非常虔诚,但也是个信徒。
但摇动铃铛的那一刹,眼前出现了夫君的相貌……不知不觉,那将信将疑的心情,也就转变成了一股坚定。
然后那诡仙真的出现了。
漆黑的,神秘的。
但却不像传说中那样带着一股子寒气。
这样真的可以么?
少妇心中有着一股疑惑,一股不安,一股惧意,揉合在一起,成了不好的预感。
夜太黑,有月无星,浑黄的光芒让人心也惶惶。
已经是叶家宅子的后门,女人空着的一只手抚上了朱红的门,在夜里竟是深暗的绛。
她深深叹一口气。
这么多年,她从未做过对不起夫君的事。除了……
除了,未有子嗣。
或许自己是不能的。所以才会诚恳地拜,虔诚的烧香,希望佛爷能听见,让微不足道的自己可以怀上那人的孩子。
男女都无所谓。
可是上天弄人,多年来竟一点迹象都没有。
所以雪衣的到来,让她那么的快乐。她看待雪衣,就如同自己的妹妹,自己的女儿一样。
只是,雪衣……
那个无法说话却有着一双明亮而清澈的眼睛的少女……
希望自己,是错误的。
推开门,迈过门槛,反身合上。
不会有人发现,也不会有人上前来询问她为何夜半出门。
自己的这个院子早就没有人来了。走在街上,也是别人已有所指的目光,无法消除的流言和蜚语。
她受不了。她只是一个女人。
低头走了两步,宅子中寂静的可怖。
没有,任何人。
女人低头走着,突然觉得冷。
宅子似乎从来没有这么大过。灯笼摇曳,地面上长长的只有她一人的影子。
整个宅子漆黑一片如同未化开的墨。
太沉重了。
平日为了防贼,院子里总会点上一两盏的灯。近日还因为惨案的关系要下人们轮流在夜间起来查探。虽然她所在的偏院不会有人,但总应听见脚步声。
什么都没有。
该不会……
最恶略的情况在她头脑中无法抑制的扩展,她似乎看见了男人的血液染红了盔甲,美丽的少女无力的瘫倒在地,鲜红飞溅玷污了房间中悬挂的雪白皮毛……
恐惧俘获了女人经不起折磨得心脏。
“夫君!——雪衣!——蓉儿!——”
每一扇被用力打开的门后,都是空虚的洞。
夫君,雪衣,侍女……
一个人都没有。
“不……”
她虚弱的搜寻了一遍又一遍,每一寸土地都不放过,喉咙喊到喑哑,却依旧毫无所获。
夜风冰冷刺骨。
她跪倒在前院,冰凉的石砖从她膝盖传来刺骨的疼痛。耳边只有植物被风吹动的声响,以及自己的泪水滴落入土的声音。
为什么……会这样!
神啊!
“夫人终于知道难过了么?”
一个声音突兀的闯入,女人根本还未了结其中的含意,纠正打了双眼转过头去,面容是惊恐的,却掩饰不住其中的欣喜和放松。
还有人在……还有人在……
“任……副将?”
是……夫君的副将么?
他为何会在这里?
突然前院一片灯火通明。那些消失的侍女随从人人举着农具工具,和士兵一起,团团围住了女人,面带不懈和愤怒。
这是怎么了?
缓慢的吐出两个不成声的音节,却连不成话。她散乱着发衣衫不整,如同疯了一样。
她看看见了自己的夫君站在最前方深情复杂,一旁是满目怜悯和不舍的雪衣。
“夫人如此深夜,竟是去了哪里?”
叶将军问着,冰冷而温柔。
“我、我是去……”
话到一半,突然住了口。
她说什么?去恳求诡仙了么?
任副将上前一步挡住了叶夫人的视线,讥讽到,“是去会情夫了吧?”
刹那间仿佛一道落雷炸响在叶夫人的头脑之中。
“不!不是!”
“那夫人去见谁了呢?”
“那是……那是……”
“别在狡辩了!”任副将高声怒吼,“夫人,在下原本还以为这一切都是误会,但没想到您竟真的是早已……早已……今日还去和那男子通风报信!我派的探子早已全部看倒了、听到了!”
看到了,听到了?
那你们更应该知道那不是什么男人,那是诡仙!
女人摇着头,泪流满面。
“狗男女!”
人群中出现了愤愤不平的私语。
“亏得将军对她那么爱护有加!”
“怪不得生不出孩子,都是自己做的孽!”
她捂着脸,不知说什么才好。
“我本只是要这一家的平安……”她怯弱的低低的说着,没有人听得见。
早已欲辩,不能。
“可是那情夫好奇怪。”
不是是谁的声音,微笑却如此清晰。
“突然的出现了,又一眨眼的工夫便消失了……好像妖怪一样……”
人群安静了,甚至出现了倒吸气的声音。
“我看见夫人摇铃了……那不是约男人出来的暗号么?”
那个人的声音越来越小了。
突然有人用惊恐的,颤抖的声音说:
“午夜子时摇铃三下便出现的妖怪,不就是诡仙么!”
妇女依旧跪倒在地,不住哭泣,嘤嘤的声音甚是吓人。
“诡仙诡仙,黑袍冷面。以物换愿,夜半铃见……”
“都给我住嘴!”
叶将军一声大吼,让人群刹那间安静下来,只剩隐隐约约哭泣的断断续续的响声继续。
看着地上哭得近乎泣不成声的少妇,少女拉了拉男人的衣袖,另一人却没有丝毫的反应。
他只是看着地上的人,定定的。
突然有人一声尖叫,划破了易碎的安宁。
“诡仙!一定是诡仙杀了那些人!”那人颤颤巍巍伸出一根手指,指着地上的妇人,“是她!都是她召来了恶灵,让全镇的人都陪她送死!”
人群躁动,怒吼阵阵。
“妖女!”
“杀了她!杀了她!”
“烧死她,为乡亲们报仇!烧死她这个不吉利的女人!”
女人终于又一次抬起了头,瞪大了双眼无助的看向人群。
这是,再说她么?
她犯了什么错?
“生不出孩子的妖怪!妖怪!”
“灾星!灾星!”
“杀了她!” “杀了她!” “杀了她!”
此起彼伏的怒吼如同猛烈的浪潮,将女人击倒。
平日温和而友好的人们,此刻都对她举着手中所有可以拿来利用的工具,要置她于死地。
那一刹女人迷茫了。一切似乎都仅仅是一场梦而已。混乱和怒吼变得模糊,清晰的只有夫君和雪衣的脸。
雪衣一身白裙,飘忽若仙,满目惊慌。
这梦,为什么那么长?
她看见雪衣慌忙的阻拦着人群,却丝毫无法减轻人们的气焰。有人将她推倒,她坐在地上,惊恐的看着自己的方向。
叶夫人觉得自己似乎是笑了。
“妖女……妖女笑了……”
雪衣……做姐姐的不能继续再照顾你了。
她看见夫君走向自己。她站了起来,面容梨花带雨。
“翠寰。”她的夫君说,语气是那么的柔和,“告诉我,他是谁?”
女人甜甜的笑了,“夫君,你信我么?”
男人闭上眼,似乎有什么晶莹从他左眼角划下。
“我信。”
女人的笑意更盛了,如同带着露水的,在黑夜中绽放的艳丽花朵。她张开了双臂,似乎是迎接男人温暖的怀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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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雪了。
无声无息,却似乎能清楚地听见那细小而美好的,如同轻笑低语的落雪的声音。
鲜红艳丽的花朵在纷飞的雪花中绽放,随即凋零,落了一地美丽的花瓣,在细细的绵软的白雪中很是耀眼。
雪花,血花。
女人带着春风一样的面容,紧紧拥抱住她爱了这短暂的一生的男人。
伴随着长剑一抽,女人如同断线的木偶,带着安详的面容,跌落在地。
如同一只蝴蝶。
血珠飞舞成弧,划过少女的眼前。
英武的男人反手,长剑入腹。在他失去意识之前,他紧紧握住了倒在地上的,美丽女子的苍白的,还温热的手。
十指交错,缠绵。
两人脸上的微笑都是如此的幸福,似乎刚刚度过了多么美妙的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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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安静的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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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人们还未来得及惊讶或雀跃,突然听的一生撕心裂肺的啸声,尖而长。
或许并不是听见的。
还未反应过来,只觉得颈子一凉,便失去了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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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地的碎尸,身上尽是钝物雨点般砸过的痕迹,没有一处完好。只有最中央一男一女两具尸体,两手相握,安静美好的像仅仅是睡着,就连身下的巨大的红花,也是那么的艳丽,仿佛新婚的喜榻。
“我从未想过是这样。”
幽幽而悲切的声音在整个草地上回响。
“从未想过害死翠寰……我不过是觉得,只要叶将军讨厌翠寰了,翠寰就会看着我,所以才会骗他们……”
“莹,走吧。”
男人这么叫着,悲哀的看着雪发雪衣,有着一双血红眼睛的少女。
雪衣,莹,雪衣。
她手上还有一块血肉,鲜活的还在跳动着。
“我叫雪衣。”
少女面无表情,说话时嘴竟没有动,只是举起血腥,狠狠咬下一口。
那声音是直达内心的让人寒冷。
“我要陪着翠寰。”
心中又响起这样的声音,男人站在原地没有一丝反应。
少女起身,笑着握住女人的另一只手,再缓缓地躺下。
“傻丫头。”
男人痛苦的挥手,少女胸前一朵鲜花绽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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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还在下着。
“全都死了……”
冷漠的声音在空中响起。
人未至,声先到。
黑夜中兀得显现一只包裹着墨色布条的洁白脚踝,踏在新铺的雪上。
白雪掩盖了一切,看上去是那么的纯洁。
悠闲踱步,那双足在被薄薄的白雪掩盖的血污间穿梭,却没留下一丝足迹。
平滑的雪面上甚至没有一个塌陷。
“对我虽是无所谓……”
他从前院来到正堂,穿过后院走入了偏房。
“却终究什么都没做到。”
偏房的架子上夹着一块洁白的毛皮,做成了披肩的样式,看起来保暖的很。
看了许久,才像是终究下结论的说:“……有失礼仪。”
伸手,却在触碰到那皮毛的一瞬间骤然停止。
“多么深沉的执念……”那低沉的声音喃喃,“这是亲情么,还是爱情……”
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蜷缩,那皮毛便悄无声息的被轻柔的拉了下来。
他一手架着披肩,再一次踱步到了前院。
“你的意愿,我会完成……作为你的托付。”男人低低的说,似乎是对着空气中的灵魂,“而这,即为我的报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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兔子是一种永远都无法发出声音的,弱小的生灵。
它唯一的防护是一身皮毛,不仅用来御寒,雪兔也用一身洁白的皮毛藏匿在白雪之中,作为它们瞒过敌人眼睛的屏障。
当它愿意将自己这唯一的防护托交付于他人时,那必定意味着——
它已将自己的生命托付于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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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霄的叶家宅子一夜成了空宅,这立即成为了边塞的谈资。同时,六霄惨案也结束了。
在官府,这成了无头案,可是人人口中却传着似乎是真实的留言。
流传最为广泛的,是叶家当时不经意间养了一只妖怪当作宠物,后来还吃光了叶家,化成了魔就此进入了魔界。
也有人说,是有人向诡仙许了愿,却未付上报酬。诡仙生了气,就在镇子上大开杀戒,最后吞噬掉了许愿的一家人。
据说这些都是当时活下来的下人说出来的。那人身上几乎全是鲜血,没有几处完好的地方,还少了一条胳膊,本来早该死了,却离奇的活了下来,但也落得神智不清的下场。他所说的其实不过是些断断续续的单词,像是妖怪,诡仙,血,也都被人们拼拼凑凑,大致想出了这么两个版本。
但似乎自这之后,诡仙也就渐渐的有了贪得无厌,蛇蝎心肠,残忍血腥的形象。
村子里的人为着对叶将军的感恩,和叶夫人的善良,为他们造了衣冠冢。当时还有人怀疑叶夫人的贞洁,但这事最后也是不了了之。这个镇子的人仔细的想想,夫人除了无法生育,心地忠厚,待他们也是好的。那么温婉的一个大家闺秀,怎么会就突然的红杏出墙?
于是叶夫人也就被平了昭雪。
他们旁边有一个小小的坟头,不只是谁所立,雪白的石碑上深深的刻着,用朱红重重的描了,雪衣二子。
此后数百年,六霄一直安然无恙,即使是战火也未能让这个小镇损了分毫,只是后来在一场天灾之中毁了六霄的房屋,至此镇里人才带着诡仙的故事,搬离了此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