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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童年 ...

  •   袁梦青在九岁以前认为自己的生活就像是童话书里的糖果屋,里面没有烦恼没有忧愁,只有快乐,单纯至极的快乐。她和她的父母一起住在家乡的祖屋里,古老的雕花木屋里住着她们一家三口、她的爷爷奶奶还有太奶奶。屋前是菜园,屋后是一眼望不尽的绵延山川,菜园中只要她大喊一声“出来玩!”就会有许许多多的小伙伴从四周的木屋里伸出脑袋来响应她的号召。田园会是他们的征地,山川会是他们的乐土,河流会是他们的游乐场。这个时候的袁梦青没有见过电脑,没有见过高楼,没有见过超市,但是她依旧活得充实而又快乐,这是一种用钱买不到的快乐。

      然而乡间生活虽然快乐却也有些单调,对于袁梦青而言,一年中最有色彩、最与众不同的时刻就是过年。除了因为过年能有鞭炮烟花可玩,还因为过年的时候她们家的木屋会迎来新的家庭成员,会有新的变化。

      虽说是新成员,却也不新了。袁梦青的大伯袁成远每年过年的时候都会开着一辆皮卡车,载着满车的舶来品和他的家人走过崎岖的乡间小路来到袁梦青的家。他们一家就像是候鸟一样,每年都会从遥远的南边飞回来暂时地落脚。他们带来的那些花花绿绿的属于外面世界的礼物总能引起袁梦青的兴趣,她会坐在地上和表弟一起兴致勃勃地研究。袁成远的儿子袁立仁则总会站在一旁笑着看她的样子,袁梦青虽然年纪小,但也能模糊地知道这抹笑不怀好意,它意味着嘲笑。

      为什么嘲笑呢?大概是因为所有的礼物里,从没有独属于袁梦青的礼物,她每年只能分到一些表弟吃不完的薯片。袁梦青在这个家族再怎么被宝贝也只是个女孩,和那些金贵的孙子们比起来总是有些差距的,礼物和尊重总是不会特意地分给她。可是袁梦青并不在意,她已经很满足于她糖果屋一般的生活了,这些礼物不过是新奇,对于她来说并不是什么梦寐以求想要得到的东西,因此她虽然不喜欢袁立仁的笑,却也从没有放在心上。

      袁梦青没有放在心上,她的妈妈却放在心上了。每年袁成远回来的时候袁梦青的妈妈都会和她爸爸吵上一架。袁梦青的妈妈是知识女性,为了爱情远嫁乡村,她没有办法忍受她和她的孩子被袁成远一家用这样的态度对待,她没有感受到应得的尊重,也不愿意鞍前马后地去伺候袁成远一家。然而袁梦青的爸爸却是一个传统家族观念很强的人,在袁梦青爸爸的心里,长兄如父,他作为弟弟就是不应该和哥哥计较这些事,就应当让哥哥每年回来的时候舒舒服服的。

      于是,每年过年的时候,从不吵架的袁梦青父母总是会在这个时节大吵一架。只要袁梦青半夜起床,总能在家里的什么角落里找到正在哭泣的母亲。袁梦青的母亲是那么的要强,她在夜里印着窗外月光的泪痕在袁梦青幼小的心里如同划开了一个口子一般,种进了不安和委屈。于是,那些花花绿绿带来的喜悦总是会被这些泪痕冲淡,变成年后粘在墙上撕不下来的春联一样,暗淡又无法抹去。

      雕花木屋对于袁梦青而言是天堂,对于外来者袁立仁来讲,就是一间破旧又无趣的老房子。他在这里没有朋友,也对乡间的田园风光毫无兴趣,手机信号时有时无地总是让他格外的烦躁。所以,即使袁立仁再不喜欢这个穿着土气、总是爱傻笑的表妹,在他们短暂停留的一两个星期的时间里,他也不得不和这个表妹呆在一起。因为和这个会带着他去抓鱼的表妹在一起,总比和那群只会打麻将的大人在一起有意思。

      每年的大年夜,袁家都有固定的流程。在饭桌上一起吃过团圆饭,守着春节联欢晚会的开场后,大人们就散开去火炉房里打麻将、打扑克,小孩子们就守在电视机前看晚会守岁。袁梦青的表弟年纪太小,两三岁的人儿总是撑不过新年敲响的钟声早早地睡过去,每年的年夜,都是袁立仁陪着袁梦青过的。就在一间显得有些清冷的房间里,开着暖黄色的灯光,爸爸用半年积蓄买回来的大屏彩色电视机放着大同小异的晚会内容,袁立仁和袁梦青一起坐在一条长长的沙发上,偶尔看着小品笑笑,偶尔一起玩个小游戏,偶尔一起吐槽大人们无聊的八卦。在这样的时刻,袁立仁像是洗去了令人厌恶的粘稠颜色,变成了袁梦青想象中哥哥的样子。因为有过这样温馨的时刻,所以之后的袁梦青总是对袁立仁的刁难和嘲笑保有忍耐。

      一切都像是完美中稍有些不足的样子,等十五元宵一过,袁成远一家又会像候鸟一样飞走,变得毫无音讯,而袁梦青的日子又会回到平常。田园、山川、河流依旧会是她生活的全部。

      事情是在袁梦青八岁的时候变样了,变样变得突如其来也让袁梦青毫无准备。

      那是一个夏天的傍晚,白日里炽热的太阳烧红了天边的云霞,远方吹来的热浪中带来了早开的桂花的香味。袁梦青坐在木屋的高门槛上,左手捏着一个狗尾巴草,嘴里念叨着刚学的唐诗,腿上放着一本《唐诗三百首》,正为了应对妈妈晚上的检查做着最后的突击准备。

      “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愁对眠......啧。”背到这里的时候不知道怎么的老是卡壳,袁梦青总是把“对愁眠”背成“愁对眠”,袁梦青双手都快把脑袋秃噜成草窝了还是不能过这一关。

      就在袁梦青和“对愁眠”战斗的时候,一辆黑色的小轿车驶进了袁家的小院子。袁梦青听到马达声后抬头去望,却发现这是一辆不认识的车子。

      车子慢慢地在袁梦青面前停了下来,停稳了之后,袁梦青就看见一双锃亮的黑色皮鞋从驾驶座车门后面出现了,顺着鞋子往上看,袁梦青看到了鞋子的主人——

      袁成远。

      袁梦青觉得奇怪的很,袁成远怎么这个时候就回来了,离过年还早的很呢。

      袁梦青喊了袁成远一声“大伯”后就看到袁成远的妻子□□还有袁立仁也陆续从车子上下来了,袁梦青就更奇怪了,她往车子后面看去,发现袁成远这次什么礼物都没往回带,是空手来的。

      袁成远却是有急事的样子,他看了一眼袁梦青稍作了一下停顿就急匆匆地进了房子,穿过天井找袁梦青的爷爷奶奶去了。

      □□和袁立仁也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了一眼袁梦青就进去了,像无数个年夜一样,并没有特地跟她打招呼。袁梦青年纪太小,解读不出来,她只觉得有些莫名的不安。

      她跟着袁成远一家三口的脚步走进雕花的老房子里,穿过长满青苔的天井一直走到袁家爷爷奶奶住的里屋前,袁梦青才断断续续地听见了女人的哭声,她听见她的奶奶正在哭喊着她爸爸的名字。

      袁梦青的不安变得更多了,她惶恐地望向那些大人,但是没有人愿意停下来给她一个答案。袁成远一家连个停顿都没有就直接进了里屋,把袁梦青隔绝在了外面,像是一个外姓人一样。

      袁梦青怀揣着一颗不安的心小心翼翼地靠近那个香樟木做的房子,老木屋的隔音总是不太好,只要袁梦青用耳朵贴着门总能听到点什么信息。

      然而当袁梦青听到断断续续的“车祸”“葬礼”“老二”等一些关键词的时候,她却忽然不敢在贴在墙上了,她很害怕这些词汇连成的句子会变成什么可怕的内容。她握紧了手里的《唐诗三百首》很想现在立刻马上就找到她的妈妈,她很害怕。

      可还没等她有什么行动的时候,里屋的木门就被打开了。袁成远的脸隐藏在室内昏暗的阴影里看不清表情,却让袁梦青感觉到分外的沉重。

      他张嘴要说话了,袁梦青都看见了那排被烟熏黑的牙齿和长满舌苔的舌头了。袁梦青忽然很害怕,害怕袁成远即将开口说的话。

      “梦青,你的爸爸妈妈......”袁成远的样子渐渐变形了,变成了一头全身长满脓包的黑皮怪物,他的话也像是因为嘴部变形而变得模糊不清。

      袁梦青就这样站在门口,穿着一件透风的大T恤,看着这个庞大的怪物立在她面前呜呜咽咽地说着话,八月炙热的晚风吹过也没能吹热袁梦青一背的冷汗。

      袁梦青的恐惧终于决堤而出,她不可能再见到她的父母了,起码活着的是不行了。

      “轰隆隆!”袁梦青耳边响起了糖果屋轰然崩塌的声音。

      没有了父母,袁梦青再也不可能有糖果屋了。

      之后的事情对于袁梦青而言都像是看一部古老的黑白默剧电影一样,整个家都被装饰成了黑白色,她的父母,就这样被装进了两副纯黑的棺材里,摆放在客厅中央。所有人都穿着素色的衣服来悼念,而袁梦青就穿着纯白色的孝衣跪在棺材前,麻木地看着前来悼念的人或是悲切或是假装悲切的哭丧脸。

      袁梦青猜测自己那个时候大概是哭了吧,她记不清了,只觉得在那样的情境下,自己应该是要哭的。

      袁梦青的父母入殡之后,袁家就开始讨论关于袁梦青去留的问题了。

      就像是一场闹剧一样,所有人都在为了推脱她的抚养权而大吵大闹,而袁梦青却把自己摘出了这个闹剧,跪在她父母的画像前安静地烧着纸钱。

      袁梦青跪在地上把印刷劣质而粘连在一起的冥币一张张地撕开,撕得小心翼翼,力保每一张冥币都是四角齐全的,似乎用这样专注的动作就可以把那些声音都摒弃出去。

      “满崽跟着我们过日子怎么过呀,我们三个老人家怎么带得了小孩哟......”

      “老二不是给她存了钱吗?”

      “那点钱哪里够养她到成年的呀!”

      “女孩子么,迟早要嫁人的,随便读两年书就让她嫁人吧,也花不了多少钱。”

      “你这说的是什么话?!”

      “那你养咯?”

      “我怎么养噻,我自己家几个都要养不活咯!”

      争来吵去,没完没了。

      袁梦青把撕好的冥币一张张码齐,然后又一张张地把它们扔进了火盆,确保每一张冥币都能充分地燃烧,嘴里重复地念着那句唐诗:

      “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愁对眠。”

      依旧是个病句,但这辈子都不会有那个温柔的声音来矫正她的错误了,也不会有另一个声音说:“错了一点点儿而已,你不要对她这么严苛嘛。”

      没有了父母,现实终于对袁梦青露出了原本丑陋的样子来。

      不一会袁梦青听到了“滴滴哒哒”拐杖敲打花岗岩地面的声音,声音在她身侧停了下来。袁梦青抬头看,看见了太奶奶。太奶奶戴着一条深蓝色的头巾,里面包着花白的头发,她的嘴唇因为牙齿全部掉光而向内缩紧,像是一个没有水分的灌汤包一样。

      老人伸出一只像枯木一样的手,摸了摸袁梦青的头发没有说话,那双见过太多生死的眼睛现在已经浑浊不堪但却依旧温柔地看着袁梦青。

      袁梦青知道,太奶奶一定在说:“满崽,别怕。”

      袁梦青很想抱着太奶奶大哭一顿,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哭不出声音,她望着老人花白的头发呜咽着流下了大颗大颗的眼泪。

      在泪眼朦胧中,袁梦青听到袁成远说:“都别争了,老二就这么一个独苗,怎么也不能让她就这么随便过过算了。让她跟着我过吧,我家大业大的,还能少了她一个女娃娃饭吃。”

      袁成远的主动承担似乎让房间里在座的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袁梦青的未来就这样,在一群人假意的推辞和谦让后被敲定了,并没有人来征求袁梦青的意见,似乎她的意见完全没有参考价值。

      袁梦青也尝试过用过去撒泼打滚的方式拒绝离开这个地方,但是太多人脸上的“不识好歹”和大人们对她的漠视渐渐地让袁梦青认清了现实:不会再有人无条件地接受她的任性了,从现在开始,她要学会用一种不任性的方式活下去,要“乖”,要“听话”。

      袁成远带着袁梦青走的那天又是一个大晴天,说来奇怪,小说故事里那些为了衬托主人公悲惨命运的古怪天气都没有发生在袁梦青的人生节点里,袁梦青安慰自己,大概是因为她的人生并不是悲惨结局吧。

      似乎这样的想法让袁梦青有了点面对未来的底气,她乖巧地拖着自己的行李跟在袁成远的后面,等待着和他一起离开这个雕花木屋。

      然而生活并不是小说,袁梦青终将会知道不幸的征兆绝不只有一个坏天气这么简单。

      袁梦青坐在日本进口的小轿车上,手下感受着真皮面料带来的冰冷触感,她侧头去看窗外倒退的风景,看到热如白光的太阳在黄泥的土路上蒸出一股股腾升的热气,渐渐地将越来越小的木屋藏进扭曲的折射中,属于袁梦青的那块乐土,终将要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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