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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别 ...

  •   天角残月勾起颤抖的星子,仿佛挽住一滴盈盈将坠的泪水,
      风吹过这片废弃经年的城墙,一袭赤色战袍夹着噗噗声响自雉堞间飘飘扬出,待月色被风卷过,依稀可辨这赤色原来是新旧不一的血迹漫就。长袍的主人双颊也溅满褐色血渍,两绺散落的黑发凝在鬓边,下颌自右肩翻起道狰狞的伤疤,模糊血肉下隐约可见白骨。
      然而他负手而立遥望月色,仿佛微醺后对月邀歌,他漆黑的双眸静谧幽深,似长夜绚丽花朵悄然盛开。

      隐隐传来脚步声,一声比一声更接近,一声比一声更沉重,最后终于停下。
      那人并不曾回头,依然举头望月,直到风把来客的剑鞘拍击到甲胄上敲出低脆的金戈之音才回眸一笑,轻轻喊他的名字,“杜凛。”
      他的眸子里盛满月光。
      来客一瞬间怔忡。
      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听过这两个字,它和他生命中最初二十年一起彻底埋入岁月的河底,然而这样的夜晚它又和着风声忽然来到面前,即便是那结满硬茧的心房也因一声旧日呼唤裂开道罅隙。
      于是他也笑了,象从前无数次那样直视那人的眼睛,“宣旷。”他扣住剑柄开口纠错,镔铁寒意丝丝入骨,笑容也在刹那间冷硬如铁。
      “你面前的人叫萧凛,是燕国的皇帝。”
      “还是那样子。”宣旷并不在意,笑意在眸中春风般骀荡而过,“从我们认识开始你就这个死样子,倔得象头蛮牛,事事都拧劲,不过那时候,”他声音顿了顿,现出些涩然,“那时候你拧的恰好相反,口口声声我叫杜凛,杜凛。”
      “也许。”萧凛用力按住剑柄,回忆让他的指节捏出愤怒的清白骨色,“那时很重要。”
      “被人承认这个姓氏,那时对我非常重要,虽然它来自母亲。”燕国的皇帝沉沉开口,眼中有乌色的云朵浮起,“每个人都在背后叫我杂种,燕国的杂种。即使母亲是姜最尊贵的公主也无济于事,每个人……除了你。”他的声音终于浮出些暖意和怀念,手也缓缓松开,血色重又冲灌入五指,“世代簪缨的宣氏嫡子,会一点不打折的叫我杜凛。虽然如今我一点不想听这个名字,但如果你喊的话……我不在意。”他第一次笑起来。
      冰雪初融,但依旧是冷。
      宣旷低叹一声,眼睛忽而象在水波里的月,有些恍惚颤抖,“我总在想,要是当初……”他不再说下去。
      当初……
      这个美妙的字眼让萧凛瞬间失神。

      当初,我们在草场上并辔驰骋,前方是仿佛永不逝去的朝阳,后面是愈来愈远的随从。
      可都成回忆,早已尘封,早该弃绝,世间最美妙的东西永远留不住。
      甚至在“当初”,我们亦不知它的珍贵与美好。

      “对我来说,当初的意义只剩下这柄剑了。”萧凛摩挲着长剑,冷漠的道。
      佩剑长三尺,黑如墨染,剑鞘全无任何缀饰,和铁甲几如一体。
      “乌隼啊。”宣旷无声叹息, “你还带着它。”
      北风如潮奔涌而来,似要将独立于雉堞上的这个人裹挟而去。可就是它也荡不尽这叹息中的苍凉与萧索。
      蓦然间有伸出双手的冲动,想将他拉回自己身边。
      可横亘在他们之间的,是二十年的时光。
      所以萧凛只是死死攥紧了拳,“从未有片刻离身。”他淡漠话语音听不出半点涟漪,“它带给我幸运,从一开始就是。”
      “是么?”宣旷低声重复,他低下头,几点光辉在瞳孔中跃动,“是么?”
      “从小到大我就认定它属于自己。可是当年那场殿试到底还是败在你手上。”萧凛深邃的眼眸燃起了回忆的火,烧得他的瞳孔热而亮,“我还以为这一辈子只能看到你大摇大摆挎着它,气得回去剁碎了十个木人。”
      宣旷哦一声,抬头而笑,他的笑容格外促狭,这一刻青春光芒重回到他身上,他好像又变回那个帝京里白衣飘飘的少年,风流蕴藉冠盖京华,“木人上写我的名字了吧?”
      “没有……”萧凛摇头大笑,“我倒真想来着。可墨都研好了就是提不起笔。可当第二天你说把它丢到了碧月潭,把我气得砍了二十个木人,这次每个木人脑袋上都真写满了宣旷二字。”
      “我没想到那是你在骗我。”
      萧凛的声音低了下去,渗入了哀愁和鲜血的味道,他发觉自己的喉咙很干很涩,必须很努力才能讲出话。“你从前一次也没有骗过我,所以那个晚上当你带着乌隼来找我,说母亲让你转告我她跟着父亲的特使星夜奔赴北疆,让我速速跟去,我也没有任何怀疑……我不知那时她已被逼跳下了摘星台。”
      他们都沉默下去,仿佛回到了那个夜晚。骤雨里的蹄声,惊雷夹着紫电,浑身湿透的白衣少年扯过缰绳,把宝剑和通关文牒统统塞入好友怀中,然后将犹自懵懂的挚友推上马背,在越来越烈的暴雨中望着他远去,脸上不知是泪还是雨。
      “如果再来一次……不要再骗我。”皇帝的头偏过去,脸没入稀薄的月光,“不要骗我。”

      “我答应你。”宣旷静静的做出下一世的承诺,“既然皇帝有所求,我答应。那么能否也应我一个不情之请?”
      “说。”皇帝依旧没有回头,风扯动他黑色战甲,精钢的气息。。
      “我的兵。”宣旷俯身拾起撇在一旁的银盔,用袖子蹭去上面的血渍和灰尘,“我还有四万残兵。希望陛下能保全。”
      “只要他们不负隅一战。”萧凛森然道,刀光剑影的寒意扑面而来,“我答应你。”
      “陛下金口玉言,”宣旷带好头盔,释然的一哂,“足感盛情。”
      “可是你宣旷,”萧凛冷冷开口,“名动天下的大帅,姜国的军神,我不能放过。”
      “除非你为我所用,可是我知你不会。”
      “确实如此。”宣旷神情自若,眼睛中甚至依稀涌起一抹笑影,“事不可为,唯死而已。”
      “我会砍下你的头挂在王旗上昭示天下。”萧凛脸色凝重,黝黑的眼睛寒光飞纵,忽然厉声道:“你真不后悔?为这样的朝廷?为这样的庸君?”他冷笑,“如他肯多拨给你二十万兵,如果他不扣留你的辎重粮草,也许今天攻守之势将易。你殚精竭虑这么久的结果也不过是把姜国的灭亡推后八年而已。”
      “但求心之所安。”宣旷笑笑,“这是我的父母之邦。”
      这个词让萧凛有一瞬的触动,他默然片刻,终于慢慢点头“父母之邦,不错,父母之邦。”
      “这里也是我母亲的故国。你大可放心去。”燕国的皇帝神色肃穆,一字一顿,“在我心里燕姜二国的分量一样,我不会荼毒这片土地,不出五年,我将带领这两个国家步入盛世。”
      “你的心脏我会烧成灰洒入漓水江。它能流回帝京见证这一切。”
      宣旷抱拳在胸,风吹动他的战袍飒飒飞扬,象一曲燃烧着的战歌。
      “多谢陛下。”

      皇帝卸下乌隼,狠狠盯了半晌,将它掷于宣旷足下。
      他掉头而去,不复回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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