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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铁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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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伯特离开总部的时候是阿拉莫戈多沙漠星光最璀璨的凌晨三点,我坐在帐篷外回味唇角落下的吻,小声骂了句混蛋。
罪恶感是一种很狡猾的情绪,它一开始蛰伏在内心最隐秘的角落,一种叫做侥幸的心理在外面保护它。等到事情真的发生之后,它才开始渗入你的四肢百髓,即使最迟钝的神经都躲不过那种凌迟般的肆虐。
珍珠港事件之后,我们的工作进度被迫推进,高层采取了我的建议,认为没有必要再度进行核试验,而是兵行险招直接将小男孩投放目的地。
签秘密协定那夜我在他办公室门口耗了大半宿,沙漠的夜特别凉,他穿着我最喜欢的白色衬衫背对着我立在窗前,用煽情的口吻说,今晚的星星很亮。
我从背后圈住他,握住他冰冷的手指用蓝色墨水笔在负责人那栏划掉罗伯特·肖伯纳的名字。我以媒体做武器,拿我的名声做筹码,用参与长达三个月的核弹研究昭告天下——
一切已经没有挽回的余地。我从他令人惊诧的顺从里得出这个结论。
“你后悔了?”
“如果我说是的,你会拒绝签字吗?”
“不会。”
“我后悔了,维尔纳。从我写给你第一封信开始。”
我上前把中指竖在他形状优美的唇缝,开始解他的第一颗钮扣,那夜的星星真的很亮,他的心跳明晃晃的,我的心也跟着七上八下地晃。打着结的金发被我用手指粗鲁地穿过,停在他突兀的肩胛骨上。我欺身把他压在办公桌,垂下头吻他颤抖的睫毛。
“你一直搞错了,我亲爱的罗伯特,你才是魂断异乡的蝴蝶夫人,也即将成为与世长存的画家。记住我,记住你的诗人,你的军官,你的矢车菊。”
我凑在他的耳边喘息,一次次进入他。混杂的疼痛和愉悦让我叫喊出声。
“我不爱你。维尔纳,你这么做毫无意义。” 他破天荒的没有反抗,没有对我一本正经地说你这是在犯罪,他只是沉默且用力地拥抱住我,将我们更紧密地贴合在一起。“我仍旧会娶你的妹妹。想一下,乌尔纳现在在纽约皇后区第三大街的66号客厅等我回家。”
我从后面箍住他的脖子,拉开抽屉取出那把口径44的黑色手/枪,平静地指着他,“没关系,我爱你就够了。”
沾染蓝色墨水痕迹的纸轻飘飘落到地上,负责人那栏用非常流畅的美式书法写着维尔纳·巴赫的名字。
小男孩投下第二日,负隅顽抗数月的天皇政府当即在生灵涂炭遍地哀嚎的蘑菇云下签了投降书。这一举动标志着全球范围内的二战彻底结束。我的名字迅速登上各大报纸头条,乌尔纳从纽约致电过来激动地说她在广播上听到维尔纳·巴赫的光辉事迹。并且提到她的婚礼定在圣诞节前夕,她希望届时我能够出席。
她用了希望,说明罗伯特已经给她讲过事态的严重性——我的人身自由在战后仍旧是个棘手的问题。而且这个问题身为上校的他也无能为力。
我把收到的结婚请柬夹在书页里,埃德蒙沉默地站在我对面,带着抱歉的口吻说,“你暂时不能离开这里。丘吉尔的讲话您一定有所了解,铁幕已经落下,冷战格局还不明朗。”
我伏在桌头无聊地做着报纸上的数独游戏,“让我猜猜,这回他又让你充当心理医生的角色?”
“维尔纳,你听没听过战争后遗症?”
“我睡不着,一闭上眼睛,我的眼前就会出现无数血肉模糊的断肢残臂,有天真的孩子,绝望的母亲,青春正好的年轻恋人,他们全都形状扭曲地拼凑交织在一起,声泪俱下充满仇恨地逐一控诉我令人发指的罪行。埃德蒙,我已经整整三天没有合眼了。我不能再呆在这个房间,再这样下去我会精神崩溃的。”
“实际上,他建议你去棕榈泉的疗养院接受治疗。”
“我想回家了。战后的德国需要我。”
“你知道破解德军密码机的艾伦图灵现在在哪里吗?那群拯救世界的科学家们?他们消失了,干干净净,连同他们的存在都成了最高机密。我在中情局档案馆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第一个就想到了你。”
“一道铁幕已经在整个欧洲大陆降下。和平鸽无法穿越这道铁幕,世界被划分为东方和西方。”我用夸张的语调重复广播里丘吉尔激情昂扬的演说,“你是想说,我回不去了,是吗?罗伯特让你带我去另一座监狱。”
“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那么做。你以为签上你的名字就能代替他承受所有噬人的罪恶感吗?你太自以为是了。不是所有人都领这个情,把自己后半生搭进去实在不是明智之举。教授,你是个纯粹的学者,他是个谎话连篇的政治家,你们的关系永远不对等。”埃德蒙捧起我的脸,他指尖冰凉,“他不爱你,甚至谈不上爱乌尔纳。我跟他一起去集中营接回你的妹妹,他这么做的原因只是因为那个时候你掌握着先进我们国家四年的量子研究理论,他需要自己手里有一张王牌。但是行动比想象的顺利。”
“你没有资格同我讲这样的话,埃德蒙,让他亲自来见我。”
“你错了,我是最有资格的人。你一定好奇我知道的为什么这么多,为何我如此了解他,辛西娅跟你说过,他像个孩子,永远惦记得不到的东西,我在他身边呆了八年,维尔纳,我太了解他了,他惦记着剑桥一年级在三一学院地下室那个永远得不到的吻,惦记了这么多年。我是他的初恋,他热爱艺术的启蒙,我教他鉴赏萨尔瓦多达利的画作,读给他洛尔迦的诗歌,带他看蝴蝶夫人的演出。我离开维西庄园是因为他需要我回到他的身边,每隔一段时间,维尔纳,他总是这样,他需要我,就像得不到糖果的孩子需要时不时被大人哄着。”
“他还让我问你,教授,现在您后悔了吗?”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自己一丁点都不曾了解过罗伯特,我的爱来势汹汹,它蒙蔽了所有视听感官。我忽然记起来阿拉莫戈多沙漠研究所某个燥热的午后,罗伯特把收音机的音量调低,蜥蜴沿着冰冷的玻璃柜锲而不舍地向上攀爬,它跟自由只隔着一层薄薄的三厘米,它甚至能看见窗户外广袤灼热的赤红岩石。但是它一次一次顺着光滑的玻璃外壁滑下去,绝望又好似自得其乐,像沉迷于一个上瘾的游戏。
我指了指那只蜥蜴,“你不准备放它离开吗?它迟早会死在里面的。”
他摇了摇头,“我喜欢看它挣扎逃脱的样子,非常有趣不是吗,你我明知玻璃柜是有盖的。”
我抬头对上埃德蒙青碧色的瞳孔,发现自己对着张漂亮的脸蛋根本下不去拳头,“我错了,我高估了自己承受负罪感的能力,告诉罗伯特,我与他一样,后悔拆开第一封来信。”
“但我决不后悔亲手造成的这一切。我要接受媒体采访,我要著书立传,我将成为楷模,功勋被镌刻进史书,与他的名字并列,那是你埃德蒙永远做不到的事。就像你永远无法替他分担,也无法体会那种冤魂加身,惶惶不可终日,被自己的研究所困扰负疚的痛楚和折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