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些短篇的合集》LD丶切西娅

3、边城雁（三）

　　孟桓自己也没想到他能在边城守了十年。

　　小时候夫子每每讲起史书上那些忠君爱国的英雄他总是一阵鄙夷，在他心里这些人的故事还不如女孩子看的那些情情爱爱的画本有趣。

　　他总想着自己不是那么伟大的人，如果有一天吃不到御香楼的板鸭，凑不了梅雪阁的热闹他才不会管着百姓怎样，国家如何。

　　心里这样想归想，可是当初来到封地，亲眼看到白城饿殍遍地卖子求生的惨状时他心里还是疼得不得了。

　　那一年他十七岁，红着眼睛从城东沿着坑坑洼洼的街道一步一步走到城西，入眼的竟是触目惊心的惨状，他攥着拳头，指甲都扎入了肉里，随后拔刀亲手斩了太守和长史。

　　重修城墙，整顿军务，和百姓吃着一样的粗粮，穿着样式朴素的衣裳。

　　他想，这里是他的封地，这些是他的百姓，这些人信着他，在乎着他，那么有他一口饭他就绝对不让他们挨饿。

　　后来孟家遭难，京城没了念想，他就真真正正地拿这里当了家。他想这辈子也就耗死在这儿了，谁说他没家人了，这白城的百姓，军营里的兄弟，每一个都是他好好活着的理由。

　　时间久了，他在京城养出的那股子娇贵气也都磨没了，他用心待这里的人，可以为了粮草，为了给将士和百姓一条活路去跟别人下跪，人人看他可欺，他再怎么落魄也是个郡王爷，屈膝的那一刻折断的是他的骄傲。那个京城里嚣张跋扈的少年，意气风发的小郡王，不学无术的世家纨绔为了他的百姓向别人低下了头。

　　孟桓脑子一向不怎么好用，当年的事他已经记不太清了。这十年的记忆里没有楚燕，他自己也能过的很好，赵媛走了之后他也没喜欢过别的姑娘，也许在他脆弱的时候楚燕能能陪在他身边，他会心动也说不定。

　　可是那时候，他们一个是京城里正在夺嫡争储的皇子，另一个是戴罪驻守边城封地的郡王，一个前途朗朗，一个生死未知，他们之间呢距离又何止这千万里的山川河流。

　　孟桓心里一向分明。他与边城百姓一起生活这些年，岂能为一人而弃他们不顾。

　　好多年前，有一次和白族人打仗的时候孟桓被抓了，消息甚至没能传到京城就被早就不怀好意的人劫了下来，那些日子，他在白族人手下受尽了折磨，被封地的几城百姓凑足了钱粮救下时浑身血污已经奄奄一息，军中的糙汉们手忙脚乱地照顾他，甚至在屋外偷偷抹眼泪。

　　孟桓看得心疼。

　　而当消息终于传到京城时却没有慰问，没有歉意，连一两银子的补偿都没有，而是他在边城的威望惹人忌惮，借此接踵而来的打压。

　　他真的很失望。对他家族代代扶持的皇室，也为那些猜忌的人心。

　　孟桓终于带人回到边城的时候这里已经不再安定了。等待他的是即将到来的战争。

　　几年前，白族在邻国的支持下分支合并，自成一国。这件事虽然都知道，只是没想到他们能这么快卷土重来。

　　孟桓很讨厌打仗，他知道，白族人与那些只想着吞并他国，拓展疆土的国家不同，如果不是实在活不下去，他们不愿拿他们本就不多的兵力来一再骚扰己国的城墙。但是打仗就是打仗，不能因为他们的理由值得可怜，同情就就让出自己的国土，拼着自己的百姓忍受饥饿去救外族人的性命。所以只能打。

　　可是打仗会死人，不打仗会死更多人。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每一个年轻的战士背后都有靠他们养活的家人，等着他们归去的姑娘。

　　所以他真的厌恶战争。

　　三族合并，白族实力强了不止一倍。孟桓领兵迎击，一向战无不胜的他这次失败了。他受了伤，损失了很多人。

　　他们只能狼狈地撤回白城。

　　从他到京城，回封地，到白族重临，再到如今，短短不足一年时间，与一年前那安定的边城已是两种不同的场景。

　　他们如今只能苦守，附近的城池没有多余的兵力能够调动，他们必须，也只能等。有消息传来说陛下御驾亲征。这原本是不合常理的，白族再强与这泱泱大国还是没得比，虽然可能折损一些将领，但断不会有太大的损失，楚燕只需要待在京城等候捷报。

　　但他是楚燕啊，那个很小很小开始就会小心翼翼把他揽在怀里的表哥，那个口口声声说爱他，说要保护他的人，那个为了他将近而立后宫都没有一个妃子的楚燕。

　　孟桓听到消息的时候，嘴角都挂上了笑。楚燕这个人真的很笨。若是聪明一点，又怎么能把两个人之间的关系走成死局。他以为的保护，他以为的爱，于他而言没有半分意义。

　　孟桓摇头，踱步到城墙上，已是夜晚，天上却亮的很，仿佛星河倾落。

　　“请郡王爷快些拿个主意。”副将急了，“按照城中的情况，怕是等不及援军了。”

　　“还能支持多久。”

　　“最多七天。”

　　孟桓沉默了，他迎风站了好久。看着东方出神。

　　“如果你以后还有机会能等到援军来，帮我给楚燕带句话。”

　　副将眼一下子红了，“郡王爷你怎么说话呢，要说你自己去说，别弄的和要自己去找那群狗贼拼命一样。弟兄们就是拼了命也不会让郡王爷您有危险。”

　　“一个人去拼命也不错。”孟桓低头轻轻一笑。他在边城这些年始终没被毒辣的日头晒黑，习惯变了，地位变了，却还是一张贵族公子的脸，本就生的好看，轻轻浅笑起来犹如霜华消融，竟算得上是风华绝代了，“等你有机会，见了他告诉他，不许立后。”

　　“啊？”

　　“放心，尽管这么说，他不会生我气的，告诉他，他若是敢立皇后我就算死了也带着阴间的几万兄弟去找他。”

　　“郡王爷，你这……”你这怕是有史以来第一个敢这么威胁皇帝的人，“我也不嫌命短，还想多活两年。”

　　“……那便罢了。”听着确是有些无理取闹，孟桓想，他也不知道为何，想到楚燕以后会迎娶皇后心里就难受，他大概也是喜欢他的吧，从小到大的情谊，十余年的相处，若是有机会还是亲口告诉他好了。

　　只是不知道还有没有这个机会。

　　即将兵临城下的危机抓挠着每个人的心，最后的商议决定，由一部分人护送，让百姓全部撤离。

　　打仗原本与百姓无关，很少有安排百姓撤离的先例，向来谁人入主城便归谁，就是有意让人撤离也无法安置，可是白族之人的习性，到来之后少不了烧杀劫掠，城是守不住了，但孟桓舍不得百姓受苦。

　　那些送菜的老人，每天藏着偷偷看他的姑娘，走在街上总是追在他身后的孩子，他舍不得。

　　楚燕的人还是没能等到。

　　破城那日他站在城门前，打昏了一直劝他和百姓一同离开的副将，扔上马。他带着仅剩的人等着城门的破开，最后背水一战。

　　必须有人坚守在这儿，给离开的人争取时间。

　　他选择留下。

　　听着城门外的声音靠近，他想了很多事，他今年二十七岁，若是一般的官宦人家里的孩子才刚刚开始崭露头角。京城里当年和他一起混吃混喝的那几个世家公子们都已经是几个孩子的父亲了。赵媛应该早就做了娘。这些他都没有经历过，但他在沙场上一点点成熟，他有从小养到大的战马，他有边城百姓的信任，也许他还有一个爱他的人。他的人生不见得过得比别人差。

　　他缓缓抽刀，笑了。

　　“最后一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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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被带上来的时候五大三粗的男人红着眼睛，浑身脏兮兮地，没有行礼，只是狠狠地怒瞪着面前的人。

　　“他说了什么。”

　　“我们郡王爷说了，你要是敢立后他就带着我们阴间的兄弟去大闹皇宫。”

　　楚燕愣住了，没想到是这样一句话。

　　“他当真这么说。”

　　“我们是郡王爷的兵，从不骗人。”

　　“好。”楚燕努力笑了笑，又哭了。

　　那之后第二年，白族才新建立起的国家覆灭。

　　第十年，当年帮助白族合并的邻国的名字被彻底从抹除。

　　楚燕没事情可做了，就把楚俞的幼子接到了宫里培养。他这一生不但未曾立后，连妃子都不曾有一个，他答应过的事总算是做到了。

　　他并非能做到无情，只是爱上了一个人，心中再也装不下别人罢了。

　　那个小时候跟在他身后的小尾巴，他参与夺嫡只为了以江山为聘迎娶的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