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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佛面(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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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字句句,皆是肺腑之言。
登时将心窝子戳得柔软,莫玠略微垂首,神色柔和,鬓边一缕青丝滑落,随风掩了颊侧,平缓宽肩仍是微僵:“我以为,你回不来了。”上一回销声匿迹,一躲就是躲了三载春秋,这一回百家为敌,江湖势力似有改变,孙宝却还是人人唾弃的角色。
他似乎,总没能护好他。
“来,给小爷笑一个。苦着个脸作甚?小爷这不,没断胳膊没少腿儿的嘛?”孙宝心思玲珑,瞧他这般模样,便大抵知他心中所想,想起方才表明心迹,方知竟是两情相悦,心痒得很。碍于不便加以调戏,只好先抬手轻轻捏了一把莫玠冰冷俊脸,揩了一顿油,心满意足地进庞里去了。
活了一把年纪,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连自己也未能与之匹敌。廉安脸色阴沉,强压下掐死孙宝的冲动,干咳两声,提示这对如胶似漆的鸳鸯还有旁人在场:“孙客……夫……哎,不管了,我这都一把年纪了,比你长了好几辈,直呼你全名亦不为过。”
虽说他予人感觉似是历尽沧桑后的潇洒自在,可按这皮相声线,怎么也不似比他年长几辈。孙宝不情不愿地被莫玠从身上扒下来,狐疑道:“就凭你?你可别看我长得年轻就胡言乱语,我敢打赌起誓,你至多比我年长十岁!”虽说大洪子民少因饥荒或瘟疫而亡,大多能活至一甲子,但一位花甲老臾,是不可能保养得这般年轻模样。
廉安毫不掩饰自己鄙夷的目光,但在接触到莫玠冷酷得过分的视线后,只得憋着咬牙道:“赌?你拿什么赌?”闻言,孙宝不假思索地指着莫玠:“若我赌输了,今晚我就不进他房间。”正是相诉情浓,多忍一刻都是煎熬,廉安感受到莫玠身上威压更甚,只觉压力如泰山沉重。
“长江后浪推前浪,我欣赏你!实不相瞒……咳,遗世兄,你别瞪我。我确实已、已经年逾古稀了。”顶着莫大的压力,廉安艰难地把话说全,确认自己脑袋还在脖子上后,才松了一口气:“既然我知道你一个秘密,那我也告诉你一个秘密好了,这样才公平。哎呀,这要怎么说呢,我呀,长生不老。”
从始至终,他的语调轻快,似在胡说谈笑,但叫孙宝心底发寒,蓦地瞪圆了眼。对于廉安的说法,莫玠毫无反应,那就说明了两件事:第一件事是廉安没有说谎,否则早就被识穿了;第二件事是莫玠早已知悉此事,可见他们关系非凡。
孙宝用力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肉,果然毫无痛楚,由衷感慨:“我就说怎么这么奇怪──原来是在作白日梦。”注意到他这么个小动作,又听了这么一句感叹,莫玠脸色古怪,眼神微沉:“此为实而非虚,孙明笛,莫再自毁自伤。”言下之意,指的是因蛊王缘故,他眼下虽对痛觉迟钝万分,却仍要珍重。
见他隐有不满之意,孙宝讪讪一笑,把手收了回去:“世间怎能有人长生不老?着实是太匪夷所思了些。”但转念一想,他诸般奇遇无不让人瞠目结舌,直道惊奇险恶,亏他还能化险为夷,在绝境中柳暗花明。他能活着站在这儿,放肆地占“清狂仙”莫遗世的便宜,本身就是奇迹。
廉安敛了几分笑意,认真道:“我曾为睿帝药童,睿帝生前为逆人伦,起死回生,曾遣人炼丹,我,是其中一位试药的药童。”这简直就是天方夜谭,若是当真,凭借一身运气,要赤手空拳从万箭围城中逃脱,亦非属难事。听罢,孙宝差点心跳失控,呼吸已有些不稳:“你是说,先帝与陛下二位皇女之父?遣人炼出了……长生不老丹?”
俗世上奇闻异事何其之多,只讶然那么一瞬,他又冷静下来,忽尔一个激灵,隐隐想到了其他可能性,声线微颤道:“你,你的意思是?金丝蛊王,也……我能长生不死?”手心无意识地冒着冷汗,莫玠见此,紧抿薄唇,伸手将他的手包裹其中,略施安抚之意:“此事尚未下定论。”
廉安颔首,以表认同之此意:“同侍药童共逾百人,我不过其中之一,至于是否有人同样长生不老,却是不知了。皆因后来熔炼炉失火,活活烧死了这些人。我遭浓烟熏晕,醒来时已非宫内之地。”救他者何人?为何无故失火?这些人竟被囚于内,逃脱不得?
种种谜题已成往事尘烟,涉及了太多皇室秘辛,细细想来犹带心悸。总是这样,从一场阴谋,走进另一场阴谋,孙宝只觉心寒迷茫,下意识反握莫玠骨节分明的手:“我,我可以不老不死?凭什么?就凭我能直接操纵灵气?”毕竟修炼方式异于常人,体内阴寒之气积滞,可他仍是能蹦能跳的,也没什么病痛,显然不似旁人。
既然有了一个例子,那世间便无天马行空一说。
孙宝幡然醒悟,伸手去解自己衣裳,一边解一边道:“前些日子,我流落西南,被章狗逮住,恰巧重回故地。身上这般伤痕,皆是他一手造成,道道深可见骨,我却能行动自如。嘁,也不知道是那老头下手不够狠,还是老子骨头硬。”随着解衣的动作,浅绯衣衫自肩头滑落,露出线条紧实流畅的肌理。
若非结痂的伤疤纵横交错,这副青年身躯可谓漂亮得紧,骨肉匀称,没有哪位姑娘家见了不动半点心思。廉安直道惨不忍睹,干脆别过头去,嚷嚷道:“我都一把老骨头了,你还给我看这个,知不知羞?你不知羞,我这老不死的还知羞呢。”
话说到一半,他突然想起,在他面前这二人,刚互表心意的俩小伙子,正是情浓时候,莫玠是个闷骚的,醋劲儿大得很,遂转过身子去:“遗世兄这一脸恨之入骨的表情,让人望而生畏呀!哎呀呀,我不看便是了,别瞪我,别瞪我,就是可惜了这一身白肉,瞧着都让人心疼。”
究竟是心疼之情抵过了羞赧,莫玠眸色深沉,宛如严冬天霜般冷酷的脸庞,头一回将痛意表露无遗。那双惯了执剑斩尽恶徒的手,此刻颤抖得厉害,估摸着莫氏嫡长子此生在外人跟前,从未如此失态过。十指紧握成拳,恨意或激得手背青筋盘踞,他沉默着,替孙宝披回衣裳,动作轻柔得似在对待折翅孤蝶。
察觉到了动静,方敢回过头来,廉安定睛一看,当下恨不得自戳双目,恨不得马上瞎掉。莫玠这副表情,还颇有年少时被气得厉害,欲哭不哭的模样。孙宝知晓他心怀苍生,虽是个古板的,事事讲究规矩,心里却不记仇,如今这么一下子,倒让他恨章成济入骨。
哄是不知如何哄了,但也不能让莫玠就此生了心障。孙宝颇有些手足无措,任他摆弄衣裳,自个儿只得嗫嚅道:“我,我这不没事呢吗?不疼的,一点儿都不疼。比这更重的伤,我都受过,真的。”他本意在于安抚莫玠,却不曾想,这话越往下说,对方痛意更甚。
作为旁观者,廉安也看不下去了,好言相劝道:“孙宝啊孙宝,你小子可少说两句吧,再说下去,他莫宗主怕是要哭出来,天河莫氏的颜面都得丢光了。”说罢,又转而朝莫玠苦劝道:“你也别太执着于过往,眼下你们俩挺好,待这次战况熬过去,有的是逍遥日子。”
圆融阁轻易宣降,是因云燮战死前线。这回换了须弥坞,在取下章成济首级之前,恐怕没宣降的可能性,少说也得花个两三年。此战过后,他们年纪不轻了,也到了该成家立室的年纪。想到这里,孙宝霎时被一盆冷水从头泼到脚,浇了个透心凉。
他孤家寡人,断袖也好,传宗接代也罢,是没谁会真正在意,可莫玠不同,他为嫡系血脉,又贵为一宗之主,无后这事儿,能跟过家家酒似的说着玩儿呢吗?莫钧作为胞弟,手足之情比真金还真,能不拦着么?
万一廉安推测成真,他确实长生不老,往后要面对的便是百家施压。一位身怀奇术、长寿不死之人,必成无数人眼中钉肉中刺,届时,莫玠还会对他不离不弃么?风雨共济是话本子里的家常便饭,却是无数痴情人千载难逢的神话。
似是一眼就能看穿他眼底的彷徨,莫玠敛眸唤了一声,低沉而轻柔:“昔日承宁搭救,你于我有恩,我亦自此惊觉情深,往后种种,我当与你同行。如违此誓,天──”毒誓什么的,孙宝是从来不信,却见不得他这样卑微,只求换自己一个心安。是以,他捂住了对方微凉的唇,忽尔笑了,灿烂宛如夏花:“我信你,你说与不说,我都信你。”
见莫玠愣住,一向掩心事于底的清冷俊容上满是难言神色,孙宝舔了舔唇,只觉有些唇干舌燥,又唤了他几声:“莫玠,阿玠,好哥哥,好情郎?”直听得一旁的廉安鸡皮疙瘩掉了满地。他整个身心都在莫玠身上,轻易就能察觉对方涨红的脸色,遂勾住他的肩,痞气一笑:“方才阿玠担忧之情言溢于色,着实让我好生惊喜,来来来,小闷葫芦,让我好好儿疼一疼你。”
该正经时不正经,不该正经时人都不知道浪哪儿去了,确为此人作风。廉安默默地仰首望天,心道是欲哭无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