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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邂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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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听见了吗?下雪了……”
这是迟暖失去意识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2009年6月,迟暖因为中考失利,所以狠下心说服父母将她送到县里条件艰苦但升学率极高的一中,决心头悬梁锥刺股的埋头迎战高考。
报到那日灰蓝色的天幕,仿佛在替迟暖宣誓,将自己变成一个只知道闷头学习的书呆子。初秋的天已经开始有了一丝丝的凉意,迟暖不明缘由的打了个寒噤,望着学校的大门,看看身边的父母,想想自己做公主的日子即将结束,忽然鼻子一酸。不知是为了即将和爸妈分开的思念涌上心头,还是离开自己温暖的家的不舍得。但无论如何,这路是她自己选的,既然已经决定了,那么就应该尽快的适应。于是迟暖一横心,转头告诉妈让他们不必再送,从现在开始一切就自己来了。自己报道,自己见老师,自己找宿舍,总之一切一切都是自己。看到妈突然眼眶一红,恍惚间迟暖还以为自己考上了外地的大学。就是这么一个振奋人心的念头涌上来之后,迟暖忽然就斗志昂扬。于是交代了爸妈几句,就抬头挺胸的迈进了新高中的大门。
学校用报到的顺序就明确了学生们的等级,凭实力考进去的学生比掏高价的要提前一天。所以当迟暖第二天到的时候,班里面几乎已经坐满了人,只剩下后面两排的位置。以前习惯了是人群中焦点的迟暖,开始转念决定隐藏起自己身上的光芒,于是走到最后一排,放下桌子上的板凳,安静地坐下。
仅仅五分钟后,一个身着黑色运动衣,脚踩白色球鞋,中等身材的男生,在她身旁坐下,礼貌的冲迟暖微微一笑,然后趴在桌子上开始睡觉。迟暖只点了点头做回应,便不再关心,沉浸在自己的书里。
一下午都是自习,班主任让同学们吃过晚饭后回到教室,说是要传达新生军训及宿舍管理的有关指示。去餐厅前迟暖回了一趟宿舍,见到了之前已经住进去的其他五个女生,她们之中有两个也是城市里的孩子,其他三个是别的县里的。都是同年龄的青春期女生,自然话题多多,所以大家迅速熟络了起来。一向以为县里不怎么发达,同年龄的孩子都应该比较……怎么说呢?有点土气吧?但是迟暖宿舍里的几个女孩不是,这反倒让迟暖觉得自在许多,自己并不是个异类了。一阵简单的介绍之后,她们便结伴去餐厅吃晚饭。
由于这天是报道的第二天,所以依旧有很多人来买饭卡或者充钱,小卖部的门口排长龙一直排到了餐厅外面。
“迟暖,不然晚些时候你再来吧,我们先用我的饭卡打饭去,现在人太多了。”睡在迟暖下铺,来自X县的钱飞飞说,她是个胆小怕事但挺善良的女孩。关于这点迟暖是在刚刚宿管来询问门口扫把是谁乱放的时候,她吓得坐在床上战战兢兢于是便帮她解了围而知道的。此后她就一副很崇拜的黏着迟暖要做好闺蜜的样子,迟暖告诉她那只是举手之劳她不必当回事,可她却说,迟暖和其他城里来的女孩子不一样。说这话的时候,她的眼睛有意无意的向迟暖对面的两个上铺瞟去,那里睡着S市和本市来的,飞飞所谓的“城里人”:林美和秦海棠。
“也好,省得晚自习迟到。”迟暖应了钱飞飞,并且塞到她手里10块钱:“我把饭钱直接给你就行。”
“嗯,走吧!”飞飞犹豫了一下,但还是接过了迟暖的钱,拉着她一边往里走,一边介绍一楼和二楼有哪个窗口的饭好吃,哪个干净,哪个便宜。迟暖觉得疑惑为何她也是今天报到的高价生,却已对这里如此熟悉。而她仿佛看出了迟暖的狐疑,会心的解释道:
“我不太想让全班看着我走进来,所以提前一天报道了,反正老师又不会不让你进,对吧?”她朝迟暖饶有意味地眨了眨眼。餐厅里像闹市,迟暖可能也是有些水土不服,胃口不大好,就随便要了碗粥。接过碗的时候,迟暖心想:嚯!县里人民真淳朴啊,给盛了这满满的一大碗!一边想,这边就和某个倒霉的人来了个亲密接触,好嘛!一碗黑米粥就这么生生扣在了面前这个男生的胸膛上。
“啊!”
“啊!”钱飞飞和迟暖不约而同的失声尖叫,迟暖一时间不知所措,但道歉肯定是第一反应:“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太对不起了!”
“你不要紧吧?”男生居然突兀地拉起了她的手,迟暖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手上也被浇了不少黑米粥,啊呀好烫,迟暖本能的皱起眉头,手也不自觉地轻轻一抽。
“哎?冷严?”身旁的钱飞飞突然没再关心这突发事件,仰头看着迟暖身旁的男生。
“你们认识?”迟暖忍着痛问飞飞。
“啊,你不知道,他就是……” 飞飞的话还没听完,迟暖那只被烫了的小猪蹄就被一股力量拉着使劲拽跑了。
“哎,你这人怎么搞的啊?我撞了你、洒了你一身粥我道歉就好了,最不济帮你洗了衣服就是,你这是做什么?……喂喂喂,我在和你说话啊!”迟暖埋怨地叫着这个只顾埋头往前小跑也不理他的男生,而说话间他们已经站在了水池前,那个被迟暖浇了一身污渍的男生拿着她的手放在水管下面,对着她被烫红的皮肤拧开水龙头开始冲,他一边看着迟暖的手,一边头也不回的说:
“烫伤要用凉水及时冲一冲,才不会起泡,这么白净的手,落了疤就不好看了,你说对吧?”他一边说着一边转回头,迟暖发现他眼睛里闪着光,温暖、柔和的,像没有任何杂质的水晶一样的光芒。男生冲着迟暖微笑,迟暖甚至忘记了水龙头的压力带给她皮肤的一阵阵灼痛。
迟暖还在发愣的同时,男生突然用一种别扭的姿势回身将左手伸给她: “对了,我叫冷严,冰冷的冷,严肃的严。你呢?”
他用期待的目光望着迟暖,迟暖想习惯性的伸右手,却发现正被男生的右手抓着放在水龙头下,便瞬间明白了他那个蹩脚的姿势,于是也别扭地伸出去左手给他: “你好,我叫迟暖。迟到的迟,温暖的暖。”
“咦?雪冷霜严,日迟风暖,还挺配……”正这样想着,这边厢,这个冷严居然就念了出来:“雪冷霜严,倚槛松筠同傲岁。”
“日迟风暖,满园花柳各争春。”迟暖顺口将心中所想念了出来,没想到,两人的名字居然会遇上如此巧合。双臂交叉在两人之间,他们相视而笑,彼此好似都有种相见恨晚的感觉,一下子就觉得亲切了起来。
迟暖望着对方,诚恳又内疚地向他再次道歉: “冷严,今天这事真是不好意思,都怪我太粗心大意了。”
“嗨,你别再自责了,这都是意外,瞧你那么当回事。倒是你啊,一个女孩子,被这么一烫,可有得受了。奥,都忘了你的手了。”他回过身去检查迟暖手上的伤势,迟暖望着他的背影,想想第一天到校就认识了飞飞和冷严这么善良的同学,真是幸运。
正想着,飞飞就喘着气停在了迟暖面前: “迟暖啊,可让我找着你了,这怎么回事?前一秒正说着话,后一秒就不见了,餐厅里这么多人,你都不等我!”飞飞嘟起嘴眨着大眼睛嗔怪起来,像个负气的小妹妹,迟暖看的心软:
“好了飞飞,对不起啊,我也不是故意的……”话还没解释清楚,飞飞的心思可早就不在他这儿了。
“冷严,你……你没事吧?”飞飞挪了两步凑到冷严身边,关切地盯着他衣服上被弄脏的一大片,细声细气地问道,而冷严却专心在迟暖的手上并没有回头答应她。
“飞飞,飞飞,你们认识吗?”同时间迟暖拽了拽飞飞的袖子,看她的样子,她好像很关心冷严。
“奥,对了!”飞飞回过神来:“我刚才正要跟你说呢,冷严就是……”
“好了!”冷严突然回头打断了飞飞,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纸巾,帮迟暖轻轻吸走手上残留的水:“记得这几天要小心手上这块皮肤,不要再给碰到伤到了。”他很认真的看着迟暖嘱咐,她也就鬼使神差地听话点头。然后他拍了拍迟暖的头,微笑着说: “冒失丫头,快走吧,晚自习要迟到啦!”
迟暖突然回神,拉起同在一旁失神的飞飞:“哎呀飞飞,快,快走,马上打铃了!”说话间俩人就飞也似的往教学楼二楼的教室跑,终于赶在铃响的一刻踏进了教室门。
“同学们好,现在我正式的自我介绍一下,我叫张涛,教物理,是咱们三班的班主任。”班主任张涛的县里口音逗得林美和秦海棠在下面偷偷地笑,而坐在过道另一侧的迟暖心里却还在回味今天与冷严戏剧性的相识。
“……那么现在我向大家介绍一下我们班暂定的几个班干部,班长冷严……”
“嗯?冷严?是幻听还是……?”看来不是,因为这时,在餐厅里意外遇到的那个冷严突然出现在教室门口,走进来将一摞书放在讲桌上,然后在老师相当满意的目光注视下站在了他的身边。他已经换上了干净的衣服,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平静地站在讲台上,脸上带着微笑。
“接下来是我们的副班长……”老师在说什么迟暖已经听不见了:“他是在冲着我笑吗?怎么会这么巧,我们居然同班?今天下午自顾自地走进教室后就坐在位置上看书,根本没注意过别的,而他……居然和我同班?”
“迟暖?迟暖?”
“嗯?”迟暖在同桌的呼唤声中回过神来。
“你是叫迟暖对吧?我看到你的书上写着,是个挺稀有的姓呢!”迟暖这才有机会仔细看清楚了她的同桌。
“我叫于哲彦,咱们以后就是同桌了!”他冲着迟暖友好地微笑,让迟暖不自觉地想到小弟轩轩。
“就目前来看,我的这个同桌于哲彦是个心地不错的好孩子呢!”迟暖在心里嘀咕。
“也没什么,姓迟的也挺多的,可能我们这个地方少吧!”迟暖礼貌地回答他。
于哲彦是个很随和的大男孩,他点点头,一边又嘻嘻哈哈的跟迟暖讲起他名字的由来。他还和迟暖分享了一些她比较感兴趣的信息,譬如:冷严是以这届新生中考第一名考上本一中的,又因为家里的条件不是特别好,所以学校给予奖学金资助。他不仅学习成绩出众,更是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的优等生,拿过省、市里的各种奖项。
“那他为什么不去市一中或是省一中上呢?只要申请补助就好了嘛!”于哲彦找到了通向迟暖好奇心的大门,她便大方地敞开欢迎他进来。
“你别急啊,我还没说完呢!冷严的妈妈身体不好,在这里他可以方便照顾他妈,所以他不愿意去外地上学。”
“他没有爸爸吗?”迟暖继续追问。
“不是的,他爸爸有时候出去打工时间长,时常会顾及不到他妈妈,所以冷严其实算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吧!挺辛苦的。”于哲彦一边说着脸上还一边现出了赞许的表情。
是啊,这样的家庭,这样的状况,想必他那么努力的学习、竞争,也是强烈的自尊心和想要改变家庭生活的决心在支撑吧?这么小的年纪,就承受这么多的压力,实属不易。而在他的脸上还有那么纯洁的笑容,他的眼睛还闪着那么干净透明的目光,真是个好孩子!迟暖在心里默默赞许:
“哎?那你是怎么知道的?”迟暖突然疑惑。
“我啊,我和他从小学起就同校,初中变成同班同学,而且,我们俩家在一个村!哈哈!”于哲彦好像说出了一个全世界都没猜出谜底的谜语一样得意地笑了。
“难怪!我还说你对一个男生了解的这么清楚,是不是喜欢人家!”迟暖捂着嘴坏笑,她觉得和于哲彦之间好像早就认识了,并没有多想就和他开起了玩笑。
“去!别瞎说,我可是纯洁善良的好孩子!”于哲彦拿胳膊肘轻轻捅了迟暖一下,这时班主任开始传达新生军训的指示,两人便都缄口不言了。
迟暖的心里突然有些心疼冷严,觉得这是个特别让人怜惜的男生,她把头扭去他座位的方向,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坐下的。他坐在第三排走道的位置,脊背挺的绷直,干净朴素的衣服,两毫米的寸头,脖子伸得长长的,眼睛望着讲台老师的方向,聚精会神地听着班主任滔滔不绝。
迟暖又突然想到以前初中时的那班同学朋友,他们都有着优渥的家庭条件,有着疼爱他们并且身体健康的父母,却还每天埋怨这个那个。迟暖想他们,或自己,都从来没认真正视过自己拥有的一切,从来觉得这些都是理所当然,从来没想过为他们的父母付出些什么,甚至都没有替自己的未来想过。晚自习班主任说的什么迟暖一点也没听进去,满脑子开始反思自己已经过去的小半部分人生。
事实上迟暖选择来县里上学,并不仅仅是因为想要刻苦耐劳。还有一层原因是初中毕业前,班里的两个本是发小儿的男生,都分别向她表白,并且互相之间起了隔阂。而与此同时,迟暖最好的女朋友,也因为自己暗恋了三年的人(也就是两个男生的其中一个)向迟暖表白,与她切断联系有四个月了。再加上,中考如果迟暖不是因为去劝那俩人的架而缺考两门,也不会成绩差到让她的班主任“花容失色”。她一直都以为迟暖会作为她的得意门生考上市一中,甚至学校可以向省一中推荐迟暖一把。结果成绩一出来,她连找迟暖问清楚的力气都没了,迟暖把她气得不轻,自己也觉得无颜面对恩师,才灰溜溜地逃到县一中来。
在了解了冷严的情况之前,迟暖都没有感受过生活的艰苦,当然,认识他之后也没有,但至少迟暖突然意识到了在自己生活的这个小圈子里,这样的情况实实在在地存在着,发生着。这戏剧性地让迟暖对冷严产生了更大的好奇心,她想走近他,了解他,甚至帮助他,而这确实和迟暖与生俱来的、强烈的同理心脱不了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