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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啮臂之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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摇曳的烛光跃入幽暗的地牢。浸了太多鲜血而变成灰褐色的地面墙面同样把照在上面的微弱烛光吸得一干二净,即便有光还是一片憧憧黑影。唯有房间中央一道伸展着双臂的白色身影,玉面、银发、素衣,映着烛火,洁白得仿佛透明,仿佛能发出微光,被烛火照亮的那一刻,宛如磷火突然在暗夜中燃起。
“浴兰汤兮沐芳,华采衣兮若英。灵连蜷兮既留,烂昭昭兮未央。”
丁枫看见地牢里的那抹浅白色时,脑海里忽然冒出楚辞《云中君》的几句。虽说他从小熊得很,一叫他学诗书礼乐就头疼,但丁枫至少不瞎,看见方思明那模样,自然而然想到了描写美人的诗。
只可惜,伸展双臂并非如云中君一般冯虚御风,而是被锁链困住了手脚。
丁枫心里幽幽叹了一声:可惜公子看不见,若看见了这个模样,必然再不忍心把方思明关起来。
丁枫叫守卫打开牢房门,进去把手里提着的一只漆盒放在方思明身边,又提起灯笼,把整个牢房来回照了一遍。
“方少主啊,这蝙蝠岛上的各种刑具都在这里了。万圣阁里面有的,我们有;你们没有的西洋玩意儿,我们也能弄得来。大言不惭说一句,这一屋子的东西,我用起来比用筷子还顺手。所以,您何苦又把公子给惹了呢?”丁枫一边说一边来回照着房间里的各色刑具。满屋子闪着寒光带着血渍的刑具,随着烛火晃动,投下张牙舞爪的影子,如同意欲噬人的怪兽和恶鬼。
方思明仿佛带着点同情地看了丁枫一眼,冷漠地转过了头。
丁枫看见方思明这个反应,反倒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而且越笑越厉害,连灯都拿不稳:“噗!方少主你自己看看,我拿这一屋子的刑具吓你,你怕了还是慌了?我们家公子把你摁床上,你就慌得手都扭了,这会儿才想起来装柔弱,晚了八百年哦……哈哈……换我我都不信,公子怎么会信……哈哈哈哈哈……”
“……”
方思明也不知道是原随云把他起疑的缘由告诉了丁枫,还是这小子在原随云身边修炼成精猜到了缘由,如此屈辱又别扭的事情居然被第三个人知道了。更羞辱的是,居然还是被拿来当笑话讲!
方思明的脸皮挂不住了。但他从来觉得丁枫只是原随云的下属兼徒弟,若是和他置气,纯粹是自降身份。他连生气都不能生。
丁枫笑到岔气终于不笑了,对憋气憋得脸上一层猪肝色的方思明正色说道:“方少主,我家公子一直说你‘如天机之难测,如明月之昭昭’,你那自降身份的小把戏,断断骗不到公子。我从没见我家公子这么生气过,他气你骗他,更气你做出一副以为用床上功夫就能讨好人的娇媚小倌儿的模样骗他。”丁枫叹了叹,“方少主,我家公子说,‘要是方思明自甘下流,楚留香都算得正人君子’。横竖骗也骗不过,你又何苦作践自己呢?”
方思明抬起头,一双琥珀色的眼眸映着烛光,似是有泪光摇曳,一瞬间那双眼睛里璀璨明亮得似有万千流星从眼底划过。
看方思明似有所动,丁枫又挠了挠头,道:“我家公子断然不会让你轻易离开蝙蝠岛,再说,你知不知道,朱文圭的人来蝙蝠岛好多次了,可是一次都没找过你。若是你一件事都没办成,回去还不是个死?可我家公子未必会杀你。你得替自己打算啊方少主~~~人总要活下去吧?”
丁枫期待地看着方思明,黑体描粗写着“我求求你就从了我家公子吧”的脑电波强得都能实体化了。
“…………”方思明无语。许久,方才讪讪道:“你倒是真会将心比心。”
丁枫笑得贱兮兮,恨不得一边说一边摇着尾巴:“嘿嘿,方少主你别疑心,你前前几日喝的红糖姜茶,还有我前几日喝的姜汤,都是用一篮子里的生姜从一个锅里熬的。要在行伍里面,这就叫‘同伙’,是袍泽之谊呢!我当然为你着想啊!方少主,你再考虑考虑,跟蝙蝠岛合作,其实也挺好的!”
方思明被恶心出了一身鸡皮疙瘩,又被丁枫堪比敬事房太监的狗腿做派逗得忍俊不禁。
“丁枫,你太多言了。”原随云的声音突然响起。
丁枫如同猛然被掐住后颈的猫,爪子一哆嗦,手里提着的灯落在地上,“哐”的一声灭了。牢房里顿时一片黑暗。
丁枫以他被扣了整整八年的年终奖起誓,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原随云生气了。
“我让你给方思明喂药,你倒过来多嘴。”
听声音,原随云已经走到了丁枫身边。丁枫怕挨打,一缩头躲在方思明身后,哆嗦道:“公子,干嘛非要在药里加‘求不得’!喝了会死人的!”
“他之前服下的药该发作了,不喝才会死人。”原随云抬手准确地勾住方思明的下巴,轻轻一笑,“再说,思明兄既然有本事骗人,能忍痛自己扭了手腕,这点代价也该受得住。药呢?你不来,我亲自动手。”
丁枫心惊胆战地拿起放在地上的漆盒,从里面拿出一只小铜壶,递到原随云手里:“公子……您……真的让他喝这种东西……”
原随云嫌丁枫聒噪:“滚。”
丁枫听出来原随云此时气急败坏,抱头鼠窜逃了。
方思明还在疑惑到底会发生什么,就被原随云捏开嘴巴,嘴里被插进了铜壶扁圆的开口,铜壶的开口形状恰能压住他的舌头,且强迫他闭不了嘴。温热微苦的液体从壶身里顺着铜管直接精准地灌进食道,方思明还来不及挣扎就一滴不剩全进了胃里。这么清爽利落的灌药器具,是请了来传教的西洋技师按照解剖学原理专门改进完善的。
“你让我喝的是什么?”
“之前毒药的解药,加上新的毒药,还有一些极为有趣的余兴节目。”
原来如此,原随云要让他始终处于中毒的状态。一种毒药要发作了,就喂下解药,再加上另一种毒药。只是不知道余兴节目是什么意思。
“无趣。”
原随云不是第一次给人施以重刑。他有无数种方法让人痛不欲生。但作为施刑人反而觉得焦躁不安,还是第一次。毒药解药倒都没什么,最要命的是“求不得”。
他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生气。本来他以为,因为方思明骗他的那股气已经消了。可听见丁枫那熊孩子看出了他的心事,还拿来和方思明饶舌,甚至一通胡言乱语把方思明逗笑了,他心里的无名火反倒越烧越旺。
若是平常,有人碍了他的事,他设局除掉这人就好;有他想要的秘密,他派人查出来就好,一次不成,大不了再来一次,所谓生气和挫败感,在他看来是毫无意义的意气用事。但面对方思明,不管他是否承认,他就是在意气用事,毫无意义也毫无目的地生着气。甚至连丁枫把方思明逗笑了他都生气。
他气什么?难道他在气方思明从来没有对他展颜一笑吗?不过是区区一笑,就能让他比失去了万金之宝还难过心疼?只因为这个理由,他就恨不得方思明经历地狱一般的痛苦?
原随云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生方思明的气,还是气自己没出息。
“呜……”方思明冷不丁发出一声没忍住的呜咽。原随云知道,求不得的药性发了,方思明接下来会体验到仿佛是中了万圣阁奇毒子不语一样的痛苦。
那是他试图破解子不语药方时得到的副产品:一种能让人承受和子不语发作时一样的疼痛的药物,但理论上药效只能持续五天,不会有持续一生的余毒。他把这药物叫做“求不得”。因为不过是求之不得,既不是刀剑加身,也不是病体沉重,但心里酸酸涩涩的苦,深深浅浅的痛,足够折磨得人夜不能寐,朝不能食。
就像他此时面对方思明的心境。
“疼吗,思明兄?”原随云近乎悲悯地问道,“没人受得住这种疼。服了药的人都宁可去死。没死成的那些,醒来之后都疼疯了……思明兄,现在向我求饶认错,我把求不得的解药给你,你喝了,马上就好受。”
之所以说是理论上只能持续五天,是因为从来没人能撑过一炷香的时间。
回答他的是一阵锁链撞击的声音,方思明拼命摇头,拼命挣扎。他从来不知道疼痛还能剧烈成这样。这一秒以为疼痛到了极限,下一秒还能疼得更厉害。他不敢张嘴喊叫,生怕一旦张嘴,他就会忍不住咬舌自尽。而他不甘心就这样死去。
听着锁链的琳琅声和方思明急促的呼吸,原随云的耐心被迅速耗尽:“思明兄,现在求饶认错来得及……”
方思明已经听不见原随云在说什么了。剧烈的疼痛刺激得他全身的肌肉都在痉挛,如果现在有光,必然能看出他皮肤上开始浮现尸斑一样的皮下出血点,鲜血涌到喉间,再从鼻子里呛出,脸上不知是血是泪,滚滚合流。
但是再痛也没有一句呻吟叫喊,没有一句求饶的话。
他熬了三柱香,一直忍着。若是能喊叫倒还可以疏解一二,一味忍着真的要出人命。
“方思明!”原随云反而有些慌张了。
他本以为,给方思明灌下求不得,不管他之前有多生气,也都该满足了,但方思明真的在他面前疼得肝胆俱裂,他反而不知所措。
“方思明?你听得见我说话吗?方思明!喂!”
方思明的呼吸越来越弱。显然是忍痛忍得体内真气逆行,再忍只怕要经脉寸断而死了。
原随云抬手点了他几道大穴,封住方思明体内流窜的真气,方思明的呼吸终于恢复,可疼痛却更加剧烈了。
“别忍着,喊出来!”原随云拍着他的脸,他现在真的慌神了,服下求不得的人很少能撑到这个份上的,这么多年他只见过三个人忍过半柱香才求饶,可这些人无一例外,事后全部疼得精神失常且胆小如鼠,跟他们说一句话都能把他们吓得哭叫发抖。
没错,他小时候中过子不语,他也撑过来了——以失去了光明,也从此不知何为快乐为代价,如行尸走肉一般活着。但方思明又不是他,经过那般疼痛勉强熬到现在,说不定就再也清醒不过来,就算醒来说不定也会性情大变,成了一个畏畏缩缩的废人。他得到的不过一具长得和方思明一模一样的玩偶。
换了别人,他会觉得这样也不错,玫瑰拔掉了刺,照样芬芳娇嫩,事先哄他喝了春药,床帏之间照样销魂蚀骨,甚至天真无忌,热情似火之处,百倍胜过心智正常之人。他玩腻了扔给岛上的客人们,绝对是让人一掷千金的摇钱树。方思明之前故作媚态骗他,也该有此报。
但那可是方思明啊!
原随云伸手按住方思明的后心,用一股至纯至阳的真气护住他的心脉,接着又一次捏开他的下巴:“方思明,你疼就喊出来,别忍着!”
方思明的意识已经不清晰了,听见有人这样说,便如两三岁的幼童一般,呆愣愣地哭了出来:“疼……好疼啊……疼……”
似曾相识的哭叫声让原随云心中一震。他很小的时候也曾这样哭过。
“疼……呜呜……疼……啊!!!!”
原随云分神的片刻,方思明一声惨叫,呼吸又一次急促起来。
不好!
刚刚减轻了些,疼痛再卷土重来,任谁都受不了。
就在方思明无意识地要咬舌的一刻,原随云把自己另一只手放在方思明的齿间,同时凝神继续用真气护着方思明的心脉。方思明呜咽着,终于呼吸平静下来,牙关一松,失去了意识。
“方思明?”原随云摸了摸方思明的脉搏,还好,求不得的毒性被他输入的真气暂时制住了,加上方思明内功底子好,且求生欲强,现在倒是暂无大碍。
倒是他自己手上,被方思明咬得几乎见了白骨,之前浑然不觉,现在刚刚感觉出疼来。
原随云又开始后悔了,恨得想抽自己几个耳光:真没出息,干嘛救他。
“我哪有这闲工夫等你醒来继续护着你的心脉……”他从袖子里拿出求不得的解药,捏开方思明的嘴,强灌进去,拍着他的后背确认他确实咽下了。又停了一会儿,再摸脉搏依然正常,原随云终于松了口气。
原来他早就惊出了一身冷汗。
方思明暂时死不了,可谁知道他还能不能醒来。
原随云五味陈杂地出了暗窟。
丁枫守在外面,因为原随云生他的气而幽怨无比,他觉得那种生气是男人看见自家婆姨和陌生路人眉来眼去,所以在厨房砸锅摔碗,吃醋生气。
公子,我可是一心希望你们俩能消停点而已!连我的醋都吃,太过分了!
看见原随云一手血淋淋地出来,丁枫心道果不其然,这两个哪怕知道一个轻易干不掉另一个,还是乐此不疲地互相拆台!这日子真是没法过了!
公子何苦啊,摔醋坛子伤到手了吧!
“丁枫,什么摔醋坛子?”
看见原随云一张“基本工资都给你扣光”的脸,丁枫吓得差点嘤的一声哭出来:刚才腹诽得太过瘾,把内心OS当台词说出来了。
“不是……我是说,那个……金灵芝大小姐您还接不接到岛上?她送信说能拿到断云剑,不过她要是知道这岛上的事情,还不得把醋坛子给打翻好几个,您……小心伤了手……”
“我只要断云剑。随便她怎么摔醋坛子。”原随云对丁枫依然没半点好脸色。
丁枫一边笑嘻嘻点头称是,一边继续腹诽:那是,现在岛上最不缺的就是山西太原老陈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