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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二十九 ...

  •   皇太后的大丧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我看着那些宫嫔命妇们昏天黑地地哭肿了眼睛,只是看着,却只觉自己的心越来越冷漠。每个人似乎都悲痛到无以复加,反倒只有原该最为伤心的乌嬷嬷冷静异常,她是经年的老嬷嬷,执了重孝,领着我打点着宁寿宫内的一应杂事。我每日被忙碌充塞着,熬到双腿肿胀,浑身焦乏,仍是整夜都无法入睡,大睁着眼睛躺在床上,却想不起白天做过些什么。
      我不愿思考以后的日子会怎样过下去,皇太后不在了,我似乎也没有了在宫里寄居下去的理由,可我知道,我再也回不到喀尔喀无尽的草原上去了,我已经再也找不回那欢快童蒙的心境了。
      便如,朝为红颜,夕成白骨。

      康熙自皇太后逝后便病倒了,三餐只肯吃些薄粥,脚上浮肿得厉害,连走路都需人扶掖,刘胜芳只得替他拿帕子紧紧缠住才穿得进靴子,可一日两次的早晚举哀他却必要躬亲。胤祺来求过一次,说自幼蒙皇太后祖母养育,皇父圣体违和,愿意代为料理大丧事务,却被康熙断然地拒绝了。
      他在用折磨着自己身体的方法抵消着对自己内心的折磨。
      我忽然就觉得这紫禁城里的人,原来都是这么可怜。

      康熙五十七年是在悲痛中悄然来到的。
      礼部拟了丁酉将大行皇太后梓宫移至朝阳门外殡宫安奉,再发引至孝陵。这后宫里的女人一生走尽,地位卑贱的,便任意地湮灭了,地位尊贵的,终于也只是成为了皇家太庙中一座只有谥号没有名字的牌位而已。
      这日一早,便是北风呼啸,乱雪翻飞。那些穿了素服的人们似乎哭得也格外哀伤,康熙领着皇子、王公们在灵前进行着祭拜的诸般奠仪。
      我跪在角落里,那雪粒子打得脸上生疼,飘飞着钻在脖颈间遇到体温便即消融,冰凉一线划过心口。我四下看了看,起身悄悄地弓腰退出人丛,蹑步向宁寿宫内进走去,若是我没有猜错,应该还有一个人,在和皇太后保守着同样的秘密。
      皇太后旧日居室内寂无人声,我微微蹙眉,轻声叫道:“乌嬷嬷,乌嬷嬷!”声音回荡在空阔的房间内,却如遁入死水,没人应承。我心头一凛,提高了些声音又叫道:“乌嬷嬷!”一边喊着,一边脚下不停,又连忙跑到东西厢房去找,依然是没有人迹,额上沁汗,心间的那点寒意却渐渐扩散成恐惧。
      两个当值的小太监闻声赶忙跑来,其中一个打千道:“格格什么事?”我已是浑身冷汗,劈面厉声便道:“乌嬷嬷哪里去了?”
      那小太监茫然地搔搔脑袋,回头问另一个道:“你可见了么?”
      另一个小太监忙弯身道:“奴才今日也没见过乌嬷嬷。”
      我闻言才猛然意识到,原来竟已是一早都未曾与她照面。颓然地坐倒在门槛上,手开始止不住地发抖。那两个小太监面面相觑,先头回话的那个试探着对我道:“格格还好吧?可有什么吩咐奴才的么?”
      我失神地挥了挥手,那两个小太监赶忙识趣地猫腰退走。

      冷风卷裹着雪片铺天而下,我踉跄着一步步走回皇太后屋内,心里竟是从未有过的害怕,一种对什么都不能掌握的害怕。
      屋里的物什皆已挂白,静寂的只属于死人的白色。惟有供在案头上的那地藏菩萨前,一盏新点上的酥油莲花灯明亮不息,兀自摇曳。
      我心中腾得一惊,“圆满报身……一灯能除千年暗……”,熟悉的经文在脑海中低回,猛然明白过来这点灯之人要暗示之意,抬脚便朝外奔去,急切间却只觉双腿竟哆嗦着使不上力气,一跤绊在门槛上,连忙爬起,又没命地跑去。
      飞雪扑了满脸满身,又即刻凝结成冰,冻在发间和衣袍之上,周身冷彻,我跑到大佛堂时,几乎已经冻木地喘不上气来。用尽力气“咣”得一声推开佛堂大门,一个衰冗的身影果然正跪在那佛像之前。
      浓重的旃檀香气中,乌嬷嬷缓慢地回过身来,穿透缭绕的香烟,那口角之间,似笑非笑,看了我半晌,静静道:“那晚格格回宫时,装束容貌和敏妃娘娘活着时当真是一般无二,奴才一把年纪,也是骇了一跳,只道便是报应!”
      我不想她说话坦白竟是毫无避讳,大出意料之外,不由一怔,随即心中热血上涌,稳住心神道:“当年之事,除了皇太后、那下毒之人、还有您,怕是再找不出第四个人知道了,您告诉我好么?”
      乌嬷嬷微笑摇头道:“这宫里有各种各样的人,可各自都有自己不能告人的打算目的,未必就不会再没人知道……”眉目间尽是笑意,“奴才十岁便跟了皇太后远离家乡来到这里,一辈子转眼就如水逝,空空如也,一场繁华,如今也该是回去的时候了。”
      我见她笑得异样,心里已知不祥,急迈两步,想要走到她跟前。谁知还没容我近身,她已突然发足用劲,一头撞在旁边硕大的青铜鼎炉之上,立时鲜血喷溅,脑浆迸裂。
      我尖叫一声,腿上麻软难支,一下子摔倒在地,手脚冰凉,面白唇青,哇得便哭出声来。

      背后忽罩上一双手来,摁住我的嘴就将我向外拖去,我不禁大惊失色,来不及多想,回肘就向那人身上顶去,那人身手轻矫,却对我的连踢带打毫不躲闪,一直倒挟着我退到佛堂庑廊下,才松开手。
      我又惊又怒,也不细看,转身反手一掌就朝他脸上扇去,那人哼了一声,伸臂轻轻一挡,已将我手牢牢攥住,低声喝道:“要死也不是这么个死法!”
      我一愣,这才看清面前之人竟是胤禟。一时之间,心中竟觉说不出的酸苦委屈,泪珠盈眶,只是忍住。两人相对默然,过了一会儿,胤禟道:“这里不是久留之地,你我都不能多待。我虽不知你追着乌嬷嬷跑来这里作什么,但这老嬷嬷临死之前诱着你到此地来,不论其意在何为,都绝非善心,刚才之事你一定要当作从没见过!”
      我听他说话间,忽然只觉头疼欲裂,眼前一阵阵模糊发黑,双腿好像支撑不住全身的重量,侧歪着便要倒下,但心里仍是清晰无比,不禁惊异万分,失声便叫道:“九爷!”
      胤禟见状忙一把捞住我抱在怀里,也是惊疑不已,只迭声道:“怎么回事?”
      我重重喘了几口气,只觉这眩晕的感觉熟悉异常,心中怦怦而动,歇了片刻,才道:“方才头晕,这会儿好多了。”
      胤禟冷然不语,只眼中精光寒冽,想了想,伸手轻柔地抚着我额头道:“若是好些了,赶紧回灵前去,无论如何,今天也要撑下来。”顿了顿,又道:“我决不叫任何人碰你半分,不管是谁。”
      说罢,半抱起我来,提步朝来路走回。

      梓宫前的人们仍哭嚎得悲切,我无声无息地跪回原处。
      苍穹之下,尽皆皑皑,心也和这白茫茫的天地一样,只是孤茕无依。怔怔地抬起头来,正对上胤禟望过来的目光,穿越过千万的身影,漫天大雪纷飞中,只是平静地看了我一瞬,看不出柔情,看不出爱恋,只一眼,便即错开转过头去。
      我慢慢地低头闭上眼睛,热热地眼泪垂落在扶住地面的手背上,踏破红尘,终此一生,只要知道你还在看着我,我也许便还有,活下去的意义。

      辗转反侧间身上只是燥热难当,昏昏地醒过来又沉沉地睡过去。皇太后大丧后我便病了,病势并不像从前那样凶险,可神志总是不能彻底清醒,似乎是有意在不肯醒过来,我在抗拒着什么?我在希图着什么?我自己都不能够解释。
      我所住偏所本就属宁寿宫域,我不可能永远在这里住下去,可并没有人能给我一个应该的去处。宁寿宫首领太监张瑞全自请去了遵化州为皇太后守孝东陵,绵霞去了德妃宫里,叠云二月间满了岁数放了出去,据说走时哭得厉害,我没有去送她。人世无限,尽皆吹散,生离总好过死别。我只希望,日后她回头再看时,能够庆幸今天的离开。
      这宫里的人越来越少,杏花转白之时,只剩了十名专司陈设洒扫的太监,以及我与身边的碧钏。
      刘胜芳每隔一日便会来诊脉、配药。人说古来医者皆同一心,我虽与他间隔了几百年的光阴,跨过中西医学的鸿沟,我却总觉得他是理解我的,不会勉强,也不会屈从。

      刘胜芳开罢了方子,跟来的御药房太监便随了碧钏去交代各类药材。我提起茶壶,为刘胜芳重沏上热茶,含笑道:“去年立冬时才下的凤凰雪片,大人尝尝。”
      刘胜芳道声劳烦,伸手接过,滗着盖子喝了一口,赞道:“果然甘芳润喉,通神彻窍。”随即撂下,沉吟一番,低声道:“四爷说宫闱深重,为着避讳,轻易不能见到格格,叫嘱咐格格自己多保重。”
      我点点头,示意知道了。刘胜芳面色踟躇,想了再三,又道:“我有一事,想说与格格。”我不解地道:“什么事?”
      刘胜芳捻须道:“当日乌嬷嬷猝死,皇上曾叫我到大佛堂去辨过一些东西。”
      我心上一紧,忙道:“是什么!”
      刘胜芳神色凝重,看着我道:“那佛堂的鼎炉中混有未燃尽的药物,我乍看之下,立时便想到了格格……”
      我抵头思忖片刻,却不去接,只道:“‘知人者智,自知者明,胜人者有力,自胜者强’,皇上现在信赖大人,大人怎么想?”
      刘胜芳微诧道:“兹事体大,格格难道不愿我告诉四爷?”
      我转目道:“皇上叫了大人去,可见早就存疑,如今又已知道这药饵性效,既有疑心自然会防,不过人之常情,我自该无虑。我让大人缄口,是为大人着想。”
      刘胜芳也不看我,慢慢端起茶来又饮一口,叹道:“格格的心思我明白,格格教我跟从四爷时,我便知道格格有更深的机心。格格真是想要护我谋今后的出路么?”
      我愣了愣,道:“我只期以友辅仁。”
      刘胜芳颔首笑道:“四爷是大器之人,我自是不悔,或许我方才那句话本不该问。格格,正所谓五术同源,你想必也知道何谓‘大人虎变’之词,天地亦不仁,何况人乎?”
      站起长身一躬,道:“格格放心,我自会小心从事,鞠躬尽瘁,侍奉君王。”言罢告辞而出。

      碧桃吹飞,白梨胜雪。初春回暖时节,果然都是一派生机勃勃。
      我也已渐渐恢复如常,这日过了未末,陈起敬忽跑来传我去乾清宫。我要他在廊下稍候,揽镜细细照了照,身上素服未除,那霜白之色便如荼蘼一般。略一想,也不再更衣,随在陈起敬后面便往乾清宫去了。
      一路上只见陈起敬身旁新跟了个眼生的小太监,并不是从前的徒弟周新贵,一问才知道,那周新贵去年底时便换去了鸟枪处,早已不在御前当差。我随口问过,也便不再放在心上。
      到了乾清宫外,陈起敬依例通报过后,那宫内迎出个太监,垂手道:“皇上正见着十二阿哥、十四阿哥,叫格格外间少等。”
      陈起敬应下,引我进到东梢间外站下,随后退了出去。那金砖地上冬令里本是要铺着猩红洋毯,因还在孝里,可按典又未过三月换季,还不得撤下,所以皆换了普蓝的叶尔羌羊毛织毯,在上面站得久了,便让人微微的汗热起来。
      滚着黑缎宽边的明黄夹帘隔着内室,可仍听得见里面人声窸绰。
      十二阿哥是康熙五十一年我随驾塞外时便见过的,因此闻声就知是他在说话,“皇阿玛,前次侍卫查什将四川松潘等处兵马应否撤回之处问过青海和硕特察罕丹津,察罕丹津曾回奏,天寒草枯,马匹难行,军兵亦甚劳苦。依儿子看,如今内大臣策旺诺尔布、将军额伦特、侍卫阿齐图等已率师戍青海,那策妄阿拉布坦必已不敢再轻易造次,当下宜将松潘之兵撤回原所才是。”
      康熙似在犹虑,却听另一人已朗声道:“皇阿玛,牧养马匹,休养士卒原本都是应该的。可西疆重地毕竟距京几千里之遥,往来讯息通传、封疆戒备若掉以轻心,必有延宕,当日拉藏汗被杀,数月间消息方发至京中,以至歼灭贼机大失,才使那策妄阿拉布坦得以趁势盘踞西藏!”
      康熙轻“哦”了一声,问道:“那你说该如何?”
      那人不慌不忙,道:“儿子查过,现兵丁所驻之阿尔锡巴尔锡离松潘口未远,可行文宁古礼总兵官路振扬将兵马暂撤口内驻扎,但不得远离,只在附近以备调遣,另派人暗伏青海界内,定时探听消息,相机进剿。”
      康熙道:“也好,便依你所奏。”
      那人言犹未尽,又笑道:“儿子还有一事请旨。”康熙好似有些意外,但依旧蔼声道:“若与军情有关,但说无妨。”
      那人道:“这些驻扎边塞的军兵本就劳苦殊甚,衣服等物皆易损敝。而此刻用兵之际,人心向背,亦是大事。儿子恳请皇阿玛制新衣两万袭,即日赏至军前!”
      康熙抚掌大笑,道:“果然不错!既如此可再传旨,将宫中用度裁减,所出银两皆改作军兵之用。”
      那人喜应称是,和十二阿哥一并振袖磕下头去。

      我听这问答间,已知回话那人便是十四阿哥,他声音清冽,言谈间不擅遮掩,与四阿哥之低沉稳健大相不同。我原来见他本少,又都是匆匆而过,不曾真正考量。这会听他奏对如流,不由默叹,原来今后的一切,终究都是注定。

      正在乱想,就见那锦帘一撩,十二阿哥和十四阿哥已大步走出内室来。我忙低头福身,十二阿哥没有言语,对我浑然未见一般,也不等着身后的十四阿哥,自行便昂首走远了。
      十四阿哥朝他背影嗤笑一声,展了展袍襟,慢步踱去,走到我身边时,却忽一驻足,打量着我道:“原来说的是你……”
      我瞥见他表情奇怪,也怔了怔神,全不知他这没头没尾说的是什么意思。室内这时传来康熙清咳声,十四阿哥不再理会我,赶忙走了。

      我跪地道:“奴才永宁请皇上金安!”
      康熙在帘内淡然道:“进来吧!”
      我又弯身答是,才站起来小心掀帘进去。康熙正盘坐在暖炕上,见我进来,放下手中折子,目光在我身上一扫,道:“你侍奉皇太后孝心甚重,朕都明白。昨日宜妃来对朕说,因宁寿宫之地你不合再住,可搬到她那里去,你可愿意么?”

      龙涎香转,极是温润,我脑中不知为何模糊着便想到了那句“浩荡离愁白日斜,吟鞭东指即天涯”,微微一笑,安稳地低福道:“回皇上,奴才不愿意。”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9章 二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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