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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二十八 ...

  •   云涯馆内结了薄薄的尘埃,我伸指擦过案几,那灰尘便粘在了手上,渍在了指纹间。
      我在床榻边上慢慢坐下,闭上了眼睛,这里每一息的空气都凝固着忘不去的灰冷,让人连呼吸都不敢用力。
      未几,便听见一人推门而入,随即步声渐近,走到我面前立了片刻,才坐下身来。
      我睁开眼仔细看了他一会儿,眼波如丝,忽伸出双臂轻软地抱在他肩头,他脸上、身上俱是一震,我将嘴唇滑过他的唇边,随即贴在他耳畔柔声道:“九爷如今又将赌注押在十四阿哥身上是为了什么呀?”
      胤禟沉默了少顷,森森地笑起来,反身就将我压在那床榻上,我吃了一惊,不由面上色变,他却诮讽道:“你当真是越发的精明了,连我都快分不出真假,还真是个狠心的丫头。”说罢冷哼一声,松手一把丢开我,起身走到对面的椅上坐下,只冷笑着与我对视。
      我不急不徐地也坐起来,偏头回看着他,道:“‘罚一劝百政之经’,可惜那后一句便是‘不从而诛不晚耳’,只盼八爷、九爷还能记得皇上的教训。”胤禟睨我一眼,勾着嘴角笑道:“目下诸皇子,八哥最贤,自然要为居心不纯之人诬害。尺蠖之屈,以求信也,龙蛇之蛰,以存身也。如今以屈求伸,也无不可。”
      我听他弦外之音讥哂,也不生气,道:“秦庄王子楚年少质于邯郸,吕不韦见之,觉事有大利,为期后福,谓其奇货可居。可惜吕不韦虽日后遂志拜为相邦,却仍落得自鸩而亡,九爷通晓经史诸子,自然也知他下场。”
      胤禟狡谲一笑,道:“有人韬晦待时,自也该有人锋芒毕露,十四弟阔达大度,能以皇阿玛之心为心,才干亦堪大任,独当一面本也应该。”
      我凝眸望着他冷笑道:“九爷果然爱将人玩弄于股掌,以得己志。”
      胤禟听了,又复起身走回我跟前,低下头盯住我双目道:“你可明白,这太和殿上的金銮宝座之位,才是天下至苦之地。我虽好作牵丝傀儡之戏,有一己之欲,却绝非为一己之私。”

      两人相顾无声,忽听那门扇猛然打开,却是翠钿气吁吁地边跑进来边叫道:“格格快回去吧,皇太后她……”突然一眼乍见胤禟,神色仓皇,一句话噎住,竟低头扑通一下跪在地上。
      我慢慢站起来,走过去在她身畔绕了一圈,端详着她轻笑道:“我今日来此处之事,只告诉了你一人,你说,九爷是怎么知道的呢?”
      翠钿瑟瑟发抖,伏首不敢应声,虽在严冬,额上已是冒了汗出来。
      我道:“你只当偷偷将我行踪报与你主子知道即可,”咬牙顿了一下,心中又酸又疼,“却不知道,我若来此处,你主子定然也会过来。”
      回头看向胤禟,凄怨难忍,道:“你要她成心来告知我那些事究竟为了什么?那发疯之人究竟是不是明心?”
      胤禟此时面容渐渐冷硬,走至我身旁,伸手紧紧攥住我胳膊,淡漠道:“皇太后处必有不妥,还是快去瞧瞧。”转头又对翠钿冷声道:“你不必再跟着格格回宫了。”说完,扯起我疾步便往兰藻斋奔回。

      两人跑回兰藻斋时,只见皇太后已是神志模糊,面色青白,一口口地喘着气。我跪到榻前,伸手一摸,只觉她手脚冰凉,满是汗渍,赶忙搭了她的脉搏,脉象细微,几如游丝。
      我脑中嗡嗡作响,胤禟大声喝道:“叫了太医没有?”
      乌嬷嬷哭着连声道:“已叫去了,立时就到。”
      这时康熙也领了宜妃几人疾疾过来,刘胜芳并几名太医跟在后面。康熙微通医理,见了皇太后这般样子,只连连向诸太医挥手急道:“不必拘礼,快快诊病!”
      刘胜芳揖身应是,忙伸指细查了一遍眼底口内,辨了呼吸重浊,又在皇太后腕上覆了方绢帕细细地请了脉,面色越来越是凝重,跪地对康熙道:“臣僭越,臣请先开方为皇太后救急,病状容臣稍后细秉!”
      康熙立即道:“好,赶紧开方便是!”
      刘胜芳弓身退到案边,不敢坐下,立身执笔草草写了页方子,叠云和一名太医接了,急忙去备药。
      刘胜芳又道:“皇太后素体虚弱,以致元气亏耗,气不摄津,阳气转入虚衰,正气不支,是厥脱之症,臣请为皇太后施针。”
      宜妃等都是一脸焦虑,齐齐地看向康熙,我知皇太后这已是生死垂危,可心中又实在是难以说清对她究竟是怨是怜。
      康熙的目光在皇太后面上深望了片刻,颔首垂目道:“快!”
      刘胜芳立刻走到榻前,另一名太医忙解了药箱拿了针囊、艾条出来,刘胜芳捻针取了人中、百会、合谷、十宣、少商几穴,点刺推挤出血,又燃了艾条在皇太后手上各穴灸了片刻。
      就见皇太后口唇慢慢张开,缓缓地吐出了一口长气,没有睁眼,气息虚弱地低声唤道:“皇上……”
      康熙连忙上前跪在榻边,握住皇太后之手,轻声答道:“在这里……”
      皇太后闻言恍惚地睁开眼睛,似是露出了些微喜色,虚虚怔怔地看了康熙一会儿,眼波之中却渐转失望黯淡,叹了口气,将头转向里面,声音弱到不能再弱,道:“回宫吧……这里不是家。”
      宜妃、成嫔、郭络罗氏皆拭起泪来,忽见门帘一挑,却是叠云捧了熬好的药进来。
      康熙伸臂拦住叠云,自己接过药碗,愀戚道:“刘胜芳在这里,旁人都出去吧。”
      宜妃欲言又止,低头默了一会儿,挽了郭络罗氏与成嫔一道退了出去,我和胤禟也随后跟出。

      屋外下了几日的鹅毛大雪不知何时已停了,雪尽草枯,沉云乱卷,更添了冷落萧杀。我不敢走远,掸净了廊下横栏上的一处积雪,拢紧了衣裳坐下,只觉心底万般悲怆一齐涌上,眼泪不知不觉悄然滑落,却又不能哭出声来,只得埋下头捂着嘴强忍住哽咽。
      忽然一阵再熟悉不过的气息传来,却已是被胤禟揽进了怀里,那蜀锦的衣料冰凉地蹭在我的面颊上。他慢慢道:“你那日问我爱你什么,我当时竟觉无法回答,可是现下忽然就想明白了,不过因为你我本就是同样的人而已。”

      所有人都以为康熙必定不会答允皇太后在此时要移驾回宫的请求,太医们更是惶惑不安,自知个中要去担上多大风险。
      康熙将自己在清溪书屋关了整整一天,不食不饮,也不见任何人,我不知道他在内心深处究竟作着怎样的琢磨和权衡,这一场亲恨情殇,当真已是恩怨散尽的时候了么?
      当日亥末,康熙独自颤巍巍地步出了清溪书屋,白发披散,眼内血丝纵蔓,没有多言,单叫了陈起敬来,只吩咐了即日回銮,便又默默地踱回了屋内。
      原始反终,故知生死。医者医得了病,却医不了命。

      绵袤的大雪再次遮天蔽地的下了起来,北京城里一片琉璃世界,满城素裹。
      宫里各处暖阁的廊檐下早已起了地龙,直烘得室内和暖如熏,那青花浅口瓷盆里养着的水仙便也长得出奇的饱满,根实肥大,花朵叠叠,异香盈鼻。
      我伏在桌案上用手支着头,微微地泛上倦意来。乌嬷嬷原本是从科尔沁随皇太后陪嫁而来,年岁已老,连月来伺候皇太后又是忧急劳顿,早已心力交瘁,因此自回宫以来,夜夜都是我陪在皇太后病榻前,若用热汤热药再去叫外间的绵霞或是叠云。
      似睡似醒间,意识蒙蒙眬眬,仿佛是回到了小时候,遮了眼在玩捉迷藏,伸出手跌跌撞撞地跑着去捉,耳边有无数的笑闹声,都在叫着我的名字,可手里却什么都抓不到……
      忽然一个声音越来越清楚,近得那么真实,全然不像是梦里,脑海中一个激灵,已清醒过来。
      只听身后皇太后的榻边,那声音正冷冷道:“皇额娘,您到现在还不肯告诉儿子么?”

      背心痉挛般地僵住,不敢稍动,极慢地微张开眼睛,那黄缎的门帘幅摆隐动,透进丝丝新鲜的寒气。
      皇太后语调低沉疲乏,淡淡道:“你知道是我要她死的,便已足够了,这么多年了,为什么还要追究下去。”
      康熙低声冷笑道:“是啊,是这么多年了,可这件事便像是扎在肉里的刺,剜不去,剔不出,只一味地折磨着人在疼!”
      皇太后叹息不语,康熙静了半晌,慢慢道:“朕答应过她,要一世好好待她,朕也发过誓,定要把害死她的人找出来!皇额娘,儿子再问一次,究竟是谁下的手?”话到最后,虽极力压低,仍是声嘶如裂。
      皇太后沉默良久,声音却冷了上来,道:“你既这样地爱着她,你既曾承诺过她,为什么又把她的女儿远嫁蒙古,以至早早夭逝?为什么又圈了她的儿子,让他半生苦闷?”凄然一笑,道:“其实你心里比谁都明白,在我当年动手杀她的时候你就明白,你心里恼你心里怨,可你终究是一点一点眼看着她一天一天慢慢死去,你当初就知道为什么!你来问我是谁杀了她,可你却不曾想过,最残忍的那个,恰恰便是你自己!你不该把她带进宫,你也不该再把永宁带进宫,我希望这次,你不会再算计错了。”
      室内哑然无声,半天听不见康熙的声音,我一动不动,胳膊渐渐酸麻起来,凉凉地失去着知觉。
      “皇额娘……”却是康熙在说话,缓重而无力,“您不是儿子亲生额娘,可儿子一直将您当成自己亲生的额娘……儿子小时候瞧见父皇宠爱端敬皇后,您虽面上不闻不问,可儿子知道,您心里是再难过不过的,那时儿子便想,儿子决不会像父皇那样,为一人而负天下。”
      “儿子做到了,儿子以为一切尽在掌握,可唯一没有料到的是——心交了出去,却再也收不回来了……染着情深,盖障数起,她死了,儿子的心也掏空了。”
      说罢,苍凉而笑,拖了脚步打帘慢慢离去。

      “既然早就醒了,为什么还要当作没听见呢?”皇太后幽忧叹息,“过来吧。”
      我无奈地吁了口气,站起走到皇太后身前跪坐下来。皇太后看我一眼,闭目道:“你也想问我是谁么?”
      我心中回旋,想了想,咬牙道:“是。”略一顿,又道:“不止为敏妃娘娘,也为永宁自己,奴才想知道,是谁用同样的法子也要奴才死。”
      皇太后倏地睁眼,怔了一会儿,道:“杀哈斯其其格是我的主意,可我从未要害过你,哈斯其其格死后,我已是疚责难当,每日煎熬。那年你又突然被送了出去,只说是因为病着的缘故,可如今看来,皇上一是为了怕人害你,另外却是……”悲恓地摇了摇头,“我总怕你会和哈斯其其格一样,可自从那天你存了心用话在皇上跟前设计老八,我就知道,怎样都是没用的,土谢图汗家的女人都流着同样的血。”目光闪灼,直视着我,道:“你家乃喀尔喀三部之首,屏守北疆,如今皇上欲旌旗西指,更是要拿捏住你家这步棋,只不知他会下在谁的身后!”
      一语说完,已现力竭,颈上青筋暴突,手指紧攥住被角,面色黄暗衰羸。我眼睛干涩,流不出一滴泪来,握住她的手,轻声平静地道:“皇太后,皇上问的那人到底是谁?”
      皇太后微笑着道:“你这么聪明,怎么会猜不到呢?若有一天你猜到了,记得,不要轻易告诉旁人,有朝一日也许你会用得上这个秘密……”
      “皇太后,皇太后……”可任我再唤,皇太后也兀自阖目不再与我多言。

      满室芳香环缭,我转头看去,昏昏的烛光下,那水仙绽蕊吐芬,开得正好,只是,单看着这亭亭而生,谁又知道它内里竟会是有毒之物呢?
      我起身走到烛边,轻轻一吹,那蜡烛便熄了,温度似乎也随着黑暗的笼罩而渐低了。

      辛巳,康熙在宁寿宫西侧的苍震门设了明黄帏幄,昼夜居于其中,以便随时出入宁寿宫侍疾,虽没人敢说,可宫里的人都知道,皇太后已经撑不了太久了,方子上已皆改了安魂补气之药,太医们也只在尽人事听天命。
      瑞雪浮空,罡风飒飒。
      刘胜芳将人参定量研了粉,我喂着皇太后慢慢吞下,皇太后神智迷离,倒有大半又吐了出来。荣、德、宜、惠几妃领了其余许多妃嫔都守在宁寿宫东厢的庑间,只有康熙静静坐在皇太后屋内,看着我们几人来回伺候,只是默坐无语。
      或许是服下的人参起了作用,皇太后挣着张开了眼,怔忡地在枕上转过头,艰难地伸指指了指案头上的茶盏,我立时会意,便要去倒。刘胜芳皱眉劝道:“茶于人参有收敛之性,才吃了参,饮茶当是不妥。”
      我并不深谙中医,只得罢手,却听康熙淡淡道:“倒一盏给皇太后吧。”说罢注视着我,我浅斟了一盏,半扶起皇太后的身子,递到她口边。皇太后轻抿了一口,却是恍惚一笑,推开茶杯,使了极大的力气唤道:“皇上!”声音发出,却虚微地几不可闻。
      我忙望向康熙,他却一动未动,我心中寒意透骨,只听皇太后又低低地道:“皇上,臣妾这一世,没有得到过孩子,也没有得到过丈夫的心,这一世……臣妾什么都没有得到过……”我心头巨颤,恍然才明白,原来她所唤之人,并非康熙。
      “皇上啊……”皇太后痴痴地呓语,朝着帐顶无望地伸出手去。
      “皇上那日对臣妾说要来坤宁宫吃茶,臣妾便一直在等,夜臼和烟捣,寒炉对雪烹,惟忧碧粉散,尝见绿花生……这一盏青眉始终都是滚烫地热着,可皇上,臣妾怎么就寻不见你了呢?”

      宣德炉内香烟袅袅,万福万寿的黄绸帐幔微微荡起,皇太后干枯的胳膊软软地垂落在锦被上,终于再无生气。
      屋内鸦雀无声,众人次第跪下身去。
      康熙直身走了几步,脚下蹒跚,跟着的陈起敬慌忙去扶,却被一把搡开,摔了个趔趄,康熙独自撑着跨出屋去。
      宁寿门内满庭寂寂,只有康熙苍浑的声音朗朗传来:“帝王之治,必以敬天法祖为本。合天下之心以为心,公四海之利以为利,制治于未乱,保邦于未危,夙夜兢兢,所以图久远也。朕八龄践祚,在位五十馀年,今年近七旬矣。……欲使民安物阜之心,始终如一。占竭思虑,耗敝精力,殆非劳苦二字所能尽也。……人君无退藏之地也,岂当与臣民较安逸哉!……一事不谨,即贻四海之忧;一念不谨,即贻百年之患。朕从来莅事无论钜细,莫不慎之又慎。惟年既衰暮,祗惧五十七年忧勤惕励之心,隳于末路耳。……天下大权,当统于一,神器至重,为天下得人至难,是以朕垂老而惓惓不息也。大小臣工能体朕心,则朕考终之事毕矣。……他日遗诏,备于此矣!”

      天际寥寞,大地苍茫,一阵雪霰纷纷,紫禁城中已是丧钟长鸣,呜呜咽咽举哀声动,哭作一片。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8章 二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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