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刀子》秦遇晏

8、是风动。

　　“殿下。”

　　那人靠在窗外，手中不知拿了哪儿折来的桃花，挑眉冲着自个儿笑了笑。分明是再正经不过的称谓，却偏偏被他叫出了几分轻佻之意。

　　被唤作殿下的人坐在桌案前，身披一袭白袍，虽说是白袍，但细看去却是绣了些暗纹，烛火一晃显得这人眉眼愈发的精致起来。

　　这般精致的人儿，此刻捏紧手中的卷宗，一点目光都不愿分给窗外那唤着自己称谓的青年。

　　若非父皇叮嘱不可得罪林将军的独子，他怕是早就起身将那张轻佻的脸关在窗外了。

　　“小殿下，卷宗有那么好看吗？瞧瞧，头都不抬一下的。不累吗？”那人见他头都不抬，啧了一声也不打算走正门，双臂一撑便打窗户里翻了进来，待到自己反应过来，那青年已将手中桃花插进自己发髻中了。

　　“林、然！”

　　良好的教养不允许我们的皇子殿下做出什么举动，他能做的也只是将那支桃花拽下来，泄愤似的扔在桌案上，谁知力道太大，竟是将束发的簪子扯落下来，黑发霎时如瀑披在肩上。

　　秦遇晏何曾遇到过这等事？一时愣在原地，而后耳根便不可抑制的迅速红了起来，又羞又怒间，他撑着木椅的双手，居然有些发颤。

　　“哇——”谁知罪魁祸首非但毫无愧疚之意，还抚掌大笑起来。“小殿下这等神态，可真…诶诶诶有话好好说殿下把剑放下先！”

　　秦遇晏被这等戏弄，终是没能忍住，拔了案前的剑便挥了过去，只是握剑的手仍旧微微颤抖，而抬起来的小脸早就红成一片，眼角略微泛红，眼神却是坚定的动了杀意。

　　这般情景倒是叫林然楞在那儿了，他本就只是想来看看父亲口中那文可舌战群臣，武可力退外敌，志学之年便已平定河东叛乱，一力镇三军的五皇子秦遇晏，却因得同自己想象中的模样不同起了逗弄心思，谁知玩笑开的似乎有些过分了。

　　初次相遇，倒真没瞧出这位像个姑娘家的五皇子有父亲形容的那般，只晓得这位小殿下不识逗，太容易害羞了些。

　　林然后提两步，拱手做礼，“放才是臣逾矩，五殿下还请见谅。”

　　这次轮到秦遇晏愣了，他没想到对面这人突然正经起来，一时竟不知说些什么，只觉这位林小将军不按套路出牌，可恶得很。

　　正当他不知如何是好时，面前的青年竟是前进了一步，“臣为五殿下重新束发。”

　　鬼使神差的，秦遇晏点了点头。

　　那算是秦遇晏与林然正式相识了，此后很久林然一直认为他的五殿下是第一次见到他。可实则秦遇晏早在五年前他的出征宴上，远远的见了他一眼。

　　他九龄之年，被父皇带了出去见世面，隔着人群一眼便看到了那个身披铠甲神色肃穆的少年，握着一柄重剑，跟在大将军身后满眼坚定的看着台下的士兵。

　　惊鸿一瞥间，他想他永远都不会忘记那个十四岁的少年。那之后的六年间，秦遇晏每每坚持不下去时，便会想到那少年坚定的眉眼。甚至上月请愿平定河东叛乱之时，被叛军一箭射过来，打鬼门关走那一遭。若非想着再见那少年一眼，怕是早就进了阎王殿。

　　可谁知二人长大后的初次相遇，竟是这般…叫人不悦。但细想下来，倒也并非不悦，而是有些…荒唐。

　　若非林然突然正经，他也不会将那个轻佻青年和自己心心念念六年之久的小将军联想到一起，原来他竟是林将军独子，怪不得…

　　“殿下，林小将军来访。”宫女的声音将秦遇晏的思绪扯回，听清她所说何事之时，他突然有了些自己都不曾察觉的紧张，第一反应竟是垂了眸看向自己的衣襟是否工整。

　　“小殿下低头作何？”

　　林然独特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秦遇晏吓了一跳，忙抬起头看向已经大步走进来的青年，不自觉后退了一小步。“无事。”

　　谁知林然却是弯唇笑了起来，“小殿下生的这般好看，自是穿什么都好看的。”

　　秦遇晏：……

　　两人虽说曾有些不愉快，但到底还是志趣相近，居然颇为聊得来，几番见面后林然更是逢人便说当朝五皇子得他心意，是他交心知己。

　　从父皇那儿听了这话的秦遇晏：……

　　有病，什么叫得他心意！

　　“喂小殿下，今日怎么这般冷淡，我可是得了些好玩意儿特意拿来给你的！”

　　“小——殿——下——”

　　“诶，可惜了这匕首，既然你未来小主人不喜欢，那我只好丢掉你喽，可惜我做了这么久……”

　　林然这话还未曾说完，一直背对着他的秦遇晏便猛的回神夺过他手中的玩意儿，打断他的话，“谁说我不喜欢！”

　　直到对上青年那带着戏谑的双眸，少年才知晓自己又上了当，负气般的将匕首扔在一旁。而后又不舍得般的捡了回来，惹得林然在一旁大笑起来。

　　他倒是将秦遇晏的心思猜的透彻。

　　“小殿下。你的表字可是明之？”

　　“你如何得知？”秦遇晏边把玩匕首边问。

　　“今日听陛下偶然说起，想不想知道我的表字？”

　　“……想。”

　　“邀星。”

　　邀星。

　　林邀星。

　　邀万千星辰入梦。

　　秦遇晏默默念着这名字，低头看了看匕首，突然心头一震。

　　这精致的小匕首，居然刻了他们二人的表字在上面。明之邀星，写这字的人端的是练了手大气磅礴的草书，然而刻在这秀气的匕首上竟是毫不违和。

　　意外的好看。

　　秦遇晏心头忽然像是被什么填满一样，时至今日他终于明了这些日子对眼前这人的心思，那些他想不明白的，一直萦绕着自己的心思。

　　林然看着自家小殿下垂着眸不知在想什么，歪了身子靠在椅子上，懒洋洋的开口，“我父亲总在夸你。夸你满腹经纶，夸你文韬武略。但在我看来，小殿下…”他突然将头凑到秦遇晏面前，让刚打算抬头听他话的少年身子猛的僵住。

　　“小殿下你真是个小孩子。”说完他才发现眼前的小少年的不自在，哈哈大笑起来，“紧张什么，我又不敢说你坏话！”

　　“你为何只穿金袍？”见秦遇晏又低下头去，林然忽然问道，“你生的这么好看，穿红袍定然比金袍好看。”

　　林然也不知秦遇晏今日到底是为何这般神色，只道他兴许是心情不大好，想来他不想说也是不愿自己知晓，说了几句话便离开了。

　　而三日后，秦遇晏收到林将军府送来的…一袭红衣。

　　秦遇晏：……

　　他咬着牙将衣服自宫女手中接过，却在看到衣服中夹的那张字条后唇角猛的上扬。

　　“明之小殿下，下次见面就莫要穿金袍了，让臣看看你穿红衣的样子。”

　　只是看着字条，秦遇晏仿佛都能够想象到这人用什么神情写下的话，不由得红了耳根。

　　秦遇晏是林然计划外的一环，林将军只是让他接触一下这位五皇子，必要时就直接弃了。可谁知这些日子以来，他原本刻意逗弄的心思，慢慢的就成了竭尽全力讨他欢心了。

　　他自己也道不明究竟为何。

　　且今日原本是打算自己将那红衣送去的，不想被父亲叫来议事，只得匆匆写了张字条送了句。句子…写的有些轻佻。但他也懒得重新写一张了。

　　下次见面…便能看到自家小殿下为自己穿红衣了吧。

　　这么一想，他唇角便带了笑意。自然就忽视了父亲的话，神游到了皇城里去了。

　　“星儿？”

　　……

　　父亲的呼唤将他的思绪拉了回来，林然只听了一瞬，便觉得周身寒冷如堕冰窟。这些日子实在是过的太快乐，叫他已经忘记了父亲的初衷。

　　他实则…是去骗人的。骗一个年仅十五岁的小皇子。

　　而现在父亲提醒自己，计划提前。他同他的小殿下，终究要站在两端。

　　林家反了。

　　秦遇晏是在父皇口中亲耳听到的这四个字，他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抬眸看向满面怒容的父皇，“哪个林家？”

　　太子提了剑摔在地上，冲他怒吼，“还有哪个林家！带了那么多兵！狼子野心！”

　　秦遇晏耳朵里嗡嗡的，他方才换上那身林然赠他的红衣，想着今日给他看一眼的，怎么突然…怎么突然…

　　这位年轻的小少年下意识的摸了摸腰间，这才发觉，父皇上月予他的，能够调动所有河东军的虎符，竟是不见了许久。

　　林然……

　　像是被什么东西击中心口，秦遇晏猛的后提一步，而后一口鲜血喷在殿前，他缓缓的跪下，一字一句的开口。

　　“儿臣，自愿请命，平定叛臣。”

　　林然知晓秦遇晏被圣上押进天牢时还被林老将军关着禁闭，因他迟迟不肯交出秦遇晏的虎符而被林老将军狠狠揍了一顿，扔进了小黑屋。

　　他本不愿与父亲争执，故而打算做一次孝子，待到父亲消了气再出去，谁知听了这消息，他忽然就坐不住了，几下拆了门锁溜了出去。

　　然而等进了天牢附近才知不对，被埋伏的御林军堵了个正着，而他那个本该在天牢里的小殿下，负手缓缓踱步而来，面上是他陌生的神情。

　　“你算计我？”

　　他竟不知，自家小殿下利用起人来，也是这般毫不手软。

　　“礼尚往来罢了。”

　　“果然…”林然呢喃，虽是被御林军压着，但还是轻佻的眨了眨眼，带着秦遇晏熟悉的笑意，“果然我的小殿下，穿起红衣也是这般好看。”

　　“虎符。交出来。”

　　“明之，这么热情的穿红衣给哥哥看，怎么说的话这么冷漠？也太…”

　　话音止在迎面而来的剑气中，林然看着身穿红衣的少年，握着剑清冷的看着自己，眼底深沉，酝酿着无数复杂情绪。

　　怪不得父亲常说这人虽是年纪小，但危险程度却不容忽视，少年恣意。

　　初见时他似乎也持剑指向自己，但不同的是，那时候他的小殿下披着长发，满面通红，眼角还带着泪。

　　这么想着，林然缓缓闭上眼。死在这么个少年手上，倒也不枉此生，只是可惜了…

　　良久，他听见他的小殿下声音清冷，遥远似是来自天边。

　　他说。

　　“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