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车厂二三事（叔侄）》祝禺

9、第 9 章

　　宋斯铭从严赟嘴里听到谢芸洁的次数渐渐增加，他预感自己会在某天和她碰面，这天真的来到了。
　　他大包小包拖箱带人嚷嚷着累死人进屋，一只脚跨过门槛整个人变哑巴，长椅上往常他懒散躺着的位置端坐着一个女人，朝他和气地笑着，宋斯铭感到背后有只手推了自己一把，严赟好整以暇：“杵在这儿当门神啊？”
　　宋斯铭张望着门外：“叔，这……”
　　谢芸洁站起，绕到严赟边上说：“菜还热着，还有点事要办，不跟你们一块吃了。”
　　严赟笑着道谢：“太麻烦你。”谢芸洁摇摇头：“你帮我这么多，举手之劳。”
　　宋斯铭这才闻到一阵幽幽的饭菜香，起初他以为是邻居家飘来的香味。
　　“斯铭，这是谢芸洁。叫阿姨。”严赟招呼宋斯铭。
　　宋斯铭看着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谢芸洁憋了半天也没说话，严赟瞪他一眼，谢芸洁摆摆手：“我有那么老吗。”她望向严赟时眼里不加遮掩地爱慕膈应到宋斯铭，他不合时宜地到医院那一幕，往好了想，也许是她男性亲戚，他一面想着念头像长了脚的鸟满地跑。
　　“阿姨，你和我叔在处对象？”他冷不丁冒出一句。
　　谢芸洁脸色一僵，严赟皱眉：“斯铭，你乱说什么？”
　　宋斯铭退后两步，拖起拉杆往房间走，滚轮带出刺耳的声音，他暗自懊恼自己的冒失，又被严赟的后知后觉感到烦躁。
　　身后传来严赟和谢芸洁道歉的声音，断断续续。
　　他心里有那么点针尖大的念头渴望他能看清，又怕他念完芝麻开门后因为看到的不是金银珠宝而是嗜血强盗而落荒而逃。
　　这时候谢芸洁突然出现，适婚对象，各方面都可心可意。严赟但凡有点眼力劲，早就扑上去，话又说回来，宋斯铭该庆幸严赟的反应迟钝，否则他还能不能住在这里都成问题。
　　门被推开，一个人影闪进来，宋斯铭偏头，看着落在自己肩头的那只手，迅速把日记合上，没好气地说：“不陪你女朋友？”
　　“谁跟你说她是我女朋友？”严赟坐到床边，宋斯铭的书桌收拾得整齐，杯子和台灯都摆放在最方便的位置。严赟轻轻叩着桌面：“你是不是不太待见谢芸洁？”
　　宋斯铭在草稿纸上胡乱默写元素周期表：“没有。”
　　严赟听着他气呼呼的口气，知道他心口不一，又问：“你是不是担心你叔结婚，这个家以后没你的位置？”
　　宋斯铭笔尖扎进纸面，嘶拉一声。
　　严赟却把他的沉默当成默认，他语重心长地劝说宋斯铭：“不要说我现在还没结婚没小孩，就是有小孩我也不回亏待你。”他遥想过去自己在长途火车上颠簸辗转的那一年，记忆已有些模糊，但他记得宋家人待自己的温情脉脉。他望着灯光下宋斯铭年轻的脸庞：“你叔永远是你叔，不要多想。”
　　宋斯铭不知道严赟怎么把他对谢芸洁的反感理解成对寄居亲戚即将组建自己家庭的惶恐，但出于某种微妙的担心，他还是问了句：“你喜欢她吗？”
　　严赟双手交叠往床上躺下，仰面望着有点霉斑的天花板：“大人的事小孩别管。”
　　宋斯铭冷笑着把草稿本重重往桌上一摔，拉开门出去。严赟注视着他离开的身影，没有喊住他。
　　宋斯铭像往常一样去三老板的店里买包烟抽，三老板也同以前一样劝他少抽点，这次宋斯铭居然恩一声，表示自己听进去了，三老板很是吃惊。
　　“你今天咋那么听话？”
　　宋斯铭头也没抬靠在门框边看小说：“心情好。”
　　才怪，他翻着翻着书又把怒气翻出来，青春期的男生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等他把看到基督山向老船主莫雷尔报恩那一段，脾气已经跑得无影无踪了。
　　回过神来时路灯已经亮了。
　　严赟没出来找他，宋斯铭把书夹在腋下，打摆子似的慢悠悠晃回家。路上小心翼翼避开污水和随地乱扔的鱼内脏。
　　十里弄就是这样，讲卫生在这里难以生存，不过也无所谓，因为讲卫生的也不会选择住在这种地方。政府几年前就说要拆迁，连宋斯铭这个搬动这里不到四年的人都听说，说到现在也只是空头支票。老菜市场依然故我按照传统运行着，终于新街区忍无可忍，辟出一块地，原先是一间废弃毛线衫厂房仓库，作为新菜市场基地，宋斯铭不想直接回去和严赟见面，两个人大眼瞪小眼，他绕道去了新街区，从外面往新菜市场望了几眼。
　　没想到碰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对方先向他挥挥手，满脸笑意：“宋斯铭，这里”陈合回家后发现父母不在家，家里没人做饭，他自己又不会，只好跑到菜市场买点凉菜和猪耳朵下饭。
　　宋斯铭有些惊奇：“你住在这一带？”他有些狐疑地问，“怎么从来没见过？”
　　陈合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原先在绵阳念的寄宿中学，一个月回来一次。”
　　宋斯铭一想也是。
　　“你呢，你住哪？”陈合问。
　　宋斯铭说：“十里弄。”见陈合疑惑不解，他指了指老菜市场的方向，“看见没，就在那后面。”
　　两个菜市场隔着两个三岔路口遥遥相望。
　　宋斯铭看着他手里的塑料袋：“你来买菜？”
　　“家里没东西吃。”陈合点头，“我爸妈出去开会了，到明天早上才回来。”
　　宋斯铭没头没脑地说：“你家有鸡蛋吗？”
　　陈合有点懵：“有。”
　　宋斯铭想到谢芸洁的话，转头问陈合：“你介不介意多双筷子？”
　　陈合反应了会儿才明白宋斯铭的意思，高兴地说：“行啊。”宋斯铭在新菜市场逛了会儿，发现这里卖的比老菜市场贵得多，而且菜色并没有多少新花样。他带着陈合回老菜市场，买了土豆西兰花以及几样蔬菜。
　　然后跟着陈合爬了五层楼梯，陈合一家住在教室家属楼，从路边两栋楼房中间的铁门进去，走上两百米就能看到。两室一厅，只有60平，厨房尤其小，方寸之地。好像每次带人回家时候都会像陈合这样不好意思地说：“家里乱，随便坐。”但其实陈合的家虽然小，但布置得很温馨，到处都是码得整齐的报纸和辅导书，桌上还贴心地铺上格子布，厨房门上还挂着一下片挡烟的年历布。
　　宋斯铭让陈合先淘米做饭，结果陈合为难地看了宋斯铭半天，宋斯铭恍然大悟，他有些无语地指导陈合如何煮饭。陈合原本想跟进厨房看宋斯铭怎么做菜，但油烟机忘开，再加上不知从何而来的风，熏得整个厨房和小客厅死去活来，他只好把厨房门关上，又让宋斯铭打开油烟机和厨房窗户。
　　生菜蛋汤，西兰花炒肉丝，酸辣土豆片。
　　米饭热气氤氲，两个人沉默地吃着，期间陈合夸了几句宋斯铭厨艺不错，但没有得到对方的回应，便不再作声，不知为何他感到宋斯铭情绪不太好，他把疑惑和着米饭咽进肚子。
　　宋斯铭的手机响了。他掏出来看来电显示，利落摁掉，接着端着饭碗埋头吃饭。陈合明显感觉到他的速度变快了。
　　宋斯铭把碗往桌上一放：“有水吗？”
　　陈合连忙起身：“我给你倒，橱柜上有茶叶。”宋斯铭让他坐下：“我就喝白水，不用那么客气。”他到客厅角落找到上面堆着果盘和遥控板的饮水机下接杯水，咕咚咕咚喝完。陈合看到他扬起的脖颈，和上下滚动像浮标一样的骨节，以及侧对着陈旧窗帘的身影，一个念头涌进脑海，他迫切希望能有台相机把这幅画面定格下来。
　　陈合说：“宋斯铭，我们这边楼下没路灯，等等我给你找个手电筒。”
　　宋斯铭在门口等了会儿，陈合进屋翻了半天也没找到，再出来时有点尴尬：“我送你吧。”
　　宋斯铭看看他空空的两手，放松地笑了一下：“也行。”
　　在宋斯铭离开家后的几个小时里，严赟做了很多事。趁着天气好，他把床套和旧窗帘拆下来洗了，又把屋里拖干净，问邻居买了几包番茄种子，支了几个矮架种在院子西面。这些事都完成后差一刻就六点了，他看看手表，怀疑宋斯铭趁自己在后院忙碌时回屋了，又进了卧室。好巧不巧，宋斯铭住的那间屋子的窗户被风哐一声撞开，被拆下窗帘还没来得及换上的房间显得亮堂极了。迎面而来的风把窗边书桌上的东西撞得满地都是，严赟蹲下身收拾，却发现了意想不到的事。
　　有些事，就是提前一秒，推后一秒，就会出现偏差。
　　严赟手里的这本笔记本，正是他进屋时宋斯铭匆忙合拢的那本，他匆匆一瞥便合上了，但他还是看到了那几个字眼，正是这几个字让严赟对宋斯铭的心情变得有些复杂。他迟钝的神经这一刻却变得异常灵敏，记忆将他拖到更久远的以前，让他心存疑虑的那些诡异的梦境中的面孔和甜蜜唇齿。
　　“叔，我回来了。”
　　宋斯铭脚步轻快地钻进院子，严赟背对他蹲在后院的矮架前，闻言没回头，只像平常一样：“嗯，去洗手吃饭。”
　　“我在外面吃过了。”宋斯铭在他旁边蹲下，好奇地打量这些竹子搭的矮架：“你在种什么东西？”
　　“番茄。”严赟平静地回答。
　　宋斯铭没看出异样，他摸摸竹子，又越过严赟拿起一包种子看后面的说明，吊儿郎当地笑道：“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前人栽树，后人乘凉。”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严赟心里咯噔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