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车厂二三事（叔侄）》祝禺

7、第 7 章

　　看到基督山中唐代斯被捕入伊夫堡那页时，上课铃响了，宋斯铭从善如流地拿过一本习题册翻开，挡住将小说塞进桌肚的动作。
　　罗庞的数学卷子有两道大题不懂，下课就颠颠地捧着来找宋斯铭解决。
　　“有空没，”罗庞蹭到宋斯铭身边的座位，“教我一下。”
　　宋斯铭看了下，是一题稍有难度的函数图，只是课还没上到这章，他点了点卷面，刷刷几笔在草稿本用铅笔算出过程，罗庞惊呼：“这么简单！”
　　宋斯铭盖上笔帽，又翻开小说继续看。
　　罗庞嘻嘻笑着走开，一旁的陈合观察着宋斯铭有段时间，自从上次的事后宋斯铭走到哪都被行注目礼，因此在寝室里陈合没事绝对不和他讲话，生怕被他教训。不知道为什么，宋斯铭看起来虽然沉默，但感觉不好惹。
　　过了晌午，教室里做大扫除。宋斯铭被分到拖地，他拎起拖把到走廊尽头的厕所门口的水池冲洗，陈合被分到的是擦玻璃，大概他看起来就不太有力气的关系。此刻没事，一路尾随着宋斯铭到了厕所。
　　宋斯铭一条腿踩在水池边，一条腿支撑着身体，弯下腰，水流声哗哗响，他几下搓洗完，拿起就要走，结果转身和来不及闪躲的陈合撞个正着。
　　“我……我”陈合结结巴巴地说，“我来上厕所！”
　　宋斯铭其实一直都感觉到他的目光，他只是觉得这男的心眼小得很，丁点大的事也要记上很久，便没有拆穿，恩一声，从他边上绕过去。
　　陈合连忙伸出一脚想拦住他，不料宋斯铭没注意，差点被绊住。宋斯铭把拖把靠在一边的墙上才勉强稳住身体，他扭头看陈合时不自觉有点火气上头：“你干什么？”
　　陈合尴尬地手足无措：“……对不起。”
　　宋斯铭很想叹气，事实上他真的这么做了：“我没生你气。”宋斯铭不理会呆呆的陈合，往前走出几步，“度量放大点，不是谁都跟你一样。”
　　陈合盯着他的背影，眼神暗了暗，不知想到什么，也跟上去。
　　高一的课程不算紧张，宋斯铭带到晚自习第二节课就把作业搞定，然后掏出教材预习了下一章的内容，就这么捱到了第三节下课铃响起，背上书包往寝室走。
　　罗庞和张于涛关系好点，这会儿勾肩搭背地聊得正在兴头上。宋斯铭路过楼下那棵玉兰树时驻足一会儿，他突然想起修车厂门口那棵并不高大的玉兰树。
　　花朵大簇大簇拢在树梢，路灯下有几只飞虫划过的痕迹，这里没有萤火虫，大概是人太多。
　　张于涛招呼他：“宋斯铭你干嘛呢，再不走寝室关门了。”
　　宋斯铭应了声快不跟上去。
　　每个寝室都有个不合群的，陈合就是他们寝室被无形排挤的那一位。
　　陈合成绩不错，但怎么说呢，他有心事绝对憋在心里总让人觉得要放大招，他长得端正，下颚削薄，锁骨清晰，身材偏瘦，但那双暗沉沉的眼睛和时刻绷得紧紧的嘴唇，比起端正，更像一只潜伏沙棘的猞猁。
　　张于涛跟陈合接触几次下来觉得对方好像不太愿意搭理自个儿，于是也就不再每天招呼他一起上食堂，至于罗庞，他根本没有往那方面想，虽然胖了点，但他看起来是喜庆的那挂，为人和气，无论男生女生都对他挺有好感。
　　宋斯铭洗完澡跨坐在书桌前看书，张于涛第二个进去，等轮到陈合时，他洗头洗到一半没热水了，他原地当机一会儿，才气冲冲地就着冷水把头冲干净。天气逐渐变凉，这一通冷水澡把陈合刺激的，第二天打起喷嚏，第四天就光荣感冒了。
　　他每天捂着红通通的鼻子从教室的一头到另一头，整个人几乎变成个移动感染源。尤其是在老师让他们去打甲型病毒预防针后——那年流行的一种病毒，征兆是感冒发热流鼻涕，不过几天便会有生命危险。
　　隔壁班几个感冒的学生已经被送去医院的隔离病房。
　　陈合自认为自己没那么倒霉，但附近一圈的学生听说后都离他一万八里远，陈合略一思索，还是上隔壁病房不那么烧心。
　　宋斯铭倒还好，他照旧在校园里我行我素，身体倍棒，吃嘛嘛香。
　　周末上医院打预防针时，宋斯铭排在一堆抱小孩的妇女后面，插着袋子和黄毛聊天。黄毛学校也通知来打疫苗，他一大早就被妈妈赶到医院，不想遇到了宋斯铭。两个人那么长时间没见面，话题越聊越偏。
　　突然宋斯铭的话音一滞，黄毛不明所以，他顺着宋斯铭的目光望去看到一个高挑的女医生侧对着他们和一个男医生笑着说什么，男医生的手搭在她的腰上，她也没有立刻拂开，那女人低马尾，额前留下一缕长及颧骨的卷发，笑起来嘴角荡开两个梨涡，格外甜美。
　　“你们学校是不是都是一片齐刘海，”那个时候女学生都爱留一撮傻乎乎的齐刘海，打理的还不好看，黄毛嘲笑宋斯铭，“人家好看你也不用看入迷了吧。”
　　宋斯铭瞪他一眼：“把你脑子里那点龌龊拿开。”他低声说，“那是人家给我小叔介绍的女的。”
　　黄毛吃了一惊，也细细打量女医生，女医生没有发觉这边的动静，她拿着一个木夹步伐轻快地走到窗口前跟里面戴眼镜的药剂师说了什么，接着又迈着小鹿那样伶仃一把细腿朝另一个部门走去，深深的走廊里她的背影纤细别致。
　　黄毛摸摸鼻子，想找点话题：“那女的挺受欢迎的，你看这医院里都没几个她这样的。”
　　宋斯铭想反问：“什么样？”
　　但他克制住了。
　　谢芸洁漂亮，年轻，电视上这样的女人比比皆是，但现实生活中的确，一个单位也没几个漂亮年轻的女人。
　　队伍排到他们了，黄毛怕痛，让宋斯铭先去。宋斯铭懒得动：“你是不是男的？”黄毛惊叫：“男的就不能有点害怕的，我就是怕针头。谁知道干不干净，万一二次使用呢。”
　　他的声音不小，里头的医生听见了轻飘飘回一句：“放心，我们医院都是一次性的。”宋斯铭憋着笑，黄毛窘迫地抓抓头发。
　　出医院后，黄毛要去叔叔店里帮忙，要宋斯铭一起去。宋斯铭拒绝了，说自己要去修车厂。
　　黄毛突然笑笑：“小傅不在那里干了。”他走到桥洞下，用脚搓搓石阶。
　　宋斯铭抬头看他，黄毛半垂着脑袋，一颗黄灿灿的头此刻枯败的耷拉着。“你不是考去她学校了吗？”宋斯铭问。
　　黄毛叹气：“她不理我啊。”他苦笑一下，“我也没法。我都说小傅眼光高。”
　　宋斯铭盯着他的黄毛：“你要不把头发染回来，都枯成这样了。”
　　黄毛缩回脚：“也对，过两天教务处又要查，妈的，只敢拿新生撒火气，高年级的一头白毛他们视而不见，我前两天还被拎到走廊上，因为这颗头，没受过这种气。”
　　站台上有三三两两的等车的。
　　临分手之际，黄毛看了宋斯铭很久，想到刚才在医院看到的女人，他缓缓说：“宋斯铭，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你。”
　　宋斯铭：“你说。”
　　黄毛犹豫了会儿，把他拽到站台背后的白桦树边，没有人注意的位置，面色正经起来：“你是不是对你小叔有点……”他牵动着嘴角，露出一个古怪的表情，“我上回暑假去你家找你，你家堂屋门开着，里面一个鬼影都没有，我当你在午睡，还想进去吓吓你，然后就看到……”
　　宋斯铭如遭雷击，原来那天院子里的声响不是他的错觉。
　　“……我不知道你受什么刺激了，”黄毛的声音扁扁的，“你知道我看见你趴在那里亲你叔时候那种五雷轰顶的心情吗，你不喜欢傅青婧也是这个原因吧，我一直想找机会跟你说，又怕伤你自尊……”宋斯铭惨白的脸色怔住他，黄毛的话打住了，他结结巴巴地辩解，“宋斯铭，我绝不是拿出来威胁你，到现在我也只跟你一个人说过。”
　　公交车到站了，宋斯铭没有抬头看一眼，任凭它从面前开过。
　　初秋已有了一点凉意，宋斯铭却感到凉意渗骨，他沉默地摸出根烟点燃，直到呼吸被温热的烟雾紧紧包裹，他才慢慢呼出一团气。
　　黄毛静静地摆动那只诺基亚，没有吭声，他顶着脚下一圈栽着白桦树的黑色土壤，土壤看上去湿润富有活力，但此刻他有些后悔提起这个话题，但秘密他一个人憋得夜不能寐，面对傅青婧一次次的拒绝时总是滚到嘴边，又艰难地将它咽下。青阳是一百八十线小地方，屏州也只是比一百八十好一点而已，这里人循规蹈矩，出格的事都不敢摆到台面。谁家芝麻大点破事都值得唠嗑半年，何况他这个秘密，即使屏州还有其他像宋斯铭这样的，也都是藏着掖着不为人所知。他思来想去，总觉得宋斯铭是被引诱了，他跟自己大不了多少，哪来那么多滑头。
　　宋斯铭想的却不是那么一回事，这是他第一次在外人面前暴露自己的心事，这片隐秘的泥沼，这扇禁忌神秘的大门背后，还有他没看到的更深更黏腻的黑暗，而面前这个坦言的人是大门的守卫，他怜悯自己的朋友，宋斯铭仰头看天，天空澄明高远，几丝淡淡的云漂浮着，他垂下手，火星在烟蒂上一闪一闪，好比心脏在黝黑的身体内部跳动。
　　“谢谢你，黄毛 。”
　　黄毛胆战心惊地听他把话说完，宋斯铭的脸上慢慢有了点暖意，他甚至笑起来，拍拍黄毛的肩：“孙兴，你够朋友。”
　　黄毛木讷地啊一声，旋即反应过来：“不是我说你这……”他有些难以启齿，“你真的喜欢男人啊……”他一个直的要死的男人问这种问题真是要了老命。
　　宋斯铭思索了会儿：“我也不知道，我没有谈过。”
　　他年纪不大，虽然少年老成，但毕竟是个16岁的少年。也许将来会喜欢别人，也可能喜欢女人，或者别的男人，但现在，他满心满眼都是那个人。
　　“那是你叔啊。”
　　宋斯铭碾碎枯叶：“又不是亲的。”
　　下一刻，黄毛惊疑不定捂住胸口：“你不会喜欢上我吧？”
　　宋斯铭忍无可忍拍掉他的手：“你一万个放心，我也要挑的。”
　　黄毛嘟嘟囔囔：“妈的，这看脸的社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