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仇，便是国仇》董思源

2、嗟来之食

　　邯郸城内，和煦的阳光普照大地，只有赵嫣躲在小摊的棚伞下精心挑选珍宝，与摊贩杀价，锱铢必较。
　　阳光普照处，一堆人围着墙上的告示叽叽喳喳，讨论这画上女子如何貌若天仙。只有两个识字的男子离群高谈阔论。
　　“呵！这赵王，找秦国复仇，兵力又太弱；杀质子泄愤，又被抢先逃走；现在只能全国通缉质子的妻儿了！杀妇女孩子有什么用？岂不可笑？”
　　赵嫣心里一紧，这事好像跟自己有关，遂竖起耳朵细细偷听起来。
　　“怎知赵王追捕这对母子就是为了报秦仇呢？”
　　“长平一战，天下骇然，旋即首都被围，赵国困窘莫过于此。天下畏秦，实乃畏秦将白起。所幸韩赵派苏代使离间计，一年前，白起被秦王赐剑自裁，赵王才壮起胆子扬言要杀了秦国质子为赵国人民泄愤，不成想质子早已逃离赵国。现在民怨沸腾，又没有力量反击秦国，只好在全国范围内通缉妇女孩子以平民怨。”
　　“义兄言之有理……”
　　两人后续说什么赵嫣也听不清了，她只觉头晕目眩，心跳如雷，冥冥中感觉这画上通缉的正 是她和儿子。
　　她出门前让三岁的儿子独自留在客栈里抄小篆，现在想来是太危险了，她不再杀价，赶紧付了钱，把宝贝揣在怀里，急忙跑回客栈。前脚刚踏入，抬头便看见老板正接受官兵讯问，手里告示上的双人画像正对上她的双眼，不由浑身一颤—这画的不就是自己和儿子吗？
　　赵嫣双腿发软差点摔在地上，心脏像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却强装镇定地缓缓上楼，待背对他们了，赵嫣的脸立即皱成一团，很想让自己默默地哭出来发泄一下，却发现原来人到了极度害恐惧的时候是哭不出来的。
　　她推开房门，轻声唤：“正儿—”
　　小孩从屏后晾着的床单里慌乱地滚出来，怯怯地低头叫道：“妈妈…”
　　显然，他刚刚偷懒玩耍去了，并未按母亲的要求乖乖习字。赵嫣也顾不上嗔怪，紧张地关上门，表情十分戏剧化地轻声道：“嘘！正儿，我们从现在开始一点声音都不要发出来，不要被人发现！好不好！”
　　小孩看到母亲夸张的表情，以为是要玩游戏，异常兴奋地拍掌道：“好呀好呀！”
　　“嘘！”
　　“哦！”小孩蹑手蹑脚地用手捂起自己的嘴。
　　赵嫣悄悄地收拾一些贵重的金银细软，忽听见门外有一排沉重的脚步并兵甲碰撞声，她警觉起来，迅速把物品和孩子抱起塞到榻下的空隙里，自己也钻到榻下，并拉下榻上的床单遮挡住自己和孩子，紧张到不能呼吸。
　　屋外脚步声越来越近，伴随着听不清的对话声，她赶紧拖着儿子往床榻下的小角落里缩，心里默默祈祷着不要进来。但怕什么来什么，嘎吱—是房门开的声音，赵嫣的心再次提到了嗓子眼，外面官兵好像是在搜查什么，她默默祈祷不要走到榻边，但总有脚步声在榻边踱来踱去。
　　突然，榻边的脚步声没了，赵嫣捂住小孩的嘴巴，紧紧贴着榻下的小角落，双眼紧闭极为虔诚地祈祷不要被发现。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赵嫣睁开眼，赫然一双眼与她四目相对，把她吓得灵魂出窍，直愣愣地与这人对视了足足五秒，恐惧和绝望爬满眸子，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那个逆光只能看到如黑葡萄般明亮澄澈的眸子在长足凝视过后，放下自己手中的床单，继续让其遮挡住这对在玩捉迷藏的母子，就像什么都没看到似的，径直起身离开，未发一言。
　　赵嫣硬把心脏从嗓子眼咽了回去，只觉得非常想痛哭出来发泄一场，但她哭不出来，也不敢哭出来，她已绝望到了极致。榻边又走近一阵清脆的军靴声，她已心如死灰，不再紧张，大不了就被抓住吧，大不了就客死异乡再也见不到丈夫和阿爸吧…
　　床单再次被拉起来，母子俩惊恐地看着光。
　　“走吧，赶紧搜完去吃饭。”
　　“这边还没搜呢。”
　　“那一块他刚刚已经搜过啦。”
　　赵嫣睁着大眼睛看身边再次被掀起的床单，屏息凝神，倏地感到一种希望的力量。
　　榻边掀起的床单外是一双精致的军靴，既不朝向床榻方，也不朝向门口处，赵嫣定定地盯着这双靴子，无惧无怖地在心里狠狠默念：“快走——快走——”
　　突然，床单坠下来，母子俩重新淹入安全的黑夜。
　　“搜过就算了，走，吃饭去。”
　　军靴声渐渐远去，赵嫣才带着儿子从榻下爬出来。小孩也意识到这次捉迷藏如果输了好像会有很严重的后果，浑身止不住颤抖，即使钻出来也依旧蹑手蹑脚地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赵嫣立即带着儿子下楼到客栈柜台结账退房。
　　柜台的老板轻描淡写地问了句：“不住了啊？”
　　“嗯。”赵嫣紧张得左顾右盼，掏出包袱里的房间钥匙和押金条递给老板。
　　老板接过押金条，慢悠悠地打起算盘，明明是一个胡须尚稀疏的清秀少年，却老态龙钟地慢慢打开钱柜，那双如黑葡萄般澄澈明亮的眼睛自始至终未抬起过。
　　对赵嫣来说，时间就是生命，她紧张到不敢放肆呼吸，暗暗嫌老板退押金太慢，“算了，不用了，谢谢！”语毕赶紧拉着儿子出门急走。
　　三岁小孩哪经得起连续走几个时辰？很快便蔫蔫地叫累，年轻妈妈细细回想着客栈老板那双黑葡萄般的眸子和稀疏的胡须是在哪里见过，心不在焉地哄骗小孩继续走下去。路上经过饭店，里面飘出诱人的食物味道，小孩怔怔地站住不走了，“妈妈，我饿。”
　　她这才想起自己和儿子逃出来都已经中午，却连早饭都没顾得上吃。她摸了摸自己身上仅剩的一块黄金，不敢轻易用出去。
　　“正儿，你在这里等妈妈，不要乱动哦！”
　　这个十八岁的少妇扯下老脸走到一个摊子前，怯怯地请求道：“请问有没有客人吃剩的食物没扔，能给我儿子吃吗？”
　　店家诧异地看着这位美女，面无表情地摇头：“没有没有。”
　　另一边，小孩并没有按母亲的要求乖乖在一旁等候，而是尾随母亲到了这家店，径直走到客人身旁用渴望的眼神盯着食物，客人看他的样子好笑，索性将手中吃剩的馍馍递过去，看他狼吞虎咽地吃下去。
　　赵嫣急忙赶来道过谢便拽着小孩迅速离开。

　　黄昏，郊外的桥下。
　　“妈妈，昨天有个小朋友问我为什么没有爸爸。”
　　“你也有爸爸，总有一天他会来接我们回去的。”
　　“爸爸去哪了呢？”
　　“爸爸去秦国当王子了。”
　　“王子是什么？”
　　“就是国王的儿子，以后要当国王的。”
　　“那爸爸当国王了，我就是王子，以后我也要当国王，是吗？”
　　赵嫣慈爱赞许地看着儿子笑道：“是的。”眼眶旋即盈满思念的泪水。
　　“可是秦国是哪里呢？爸爸为什么要去那里当王子不在赵国这里当王子呢？”
　　“因为爸爸的爷爷在秦国当国王呀！”赵嫣用手指着夕阳，“那里就是秦国，就是咸阳。”
　　“那我们去那里找爸爸吧！”赵正扬起天真的小脸。
　　沉默。
　　“妈妈，爸爸为什么要把我们留在赵国，不把我们带到秦国呢？”
　　轻叹。
　　“他是不是不喜欢我？是不要我们了吗？”赵正不安地胡乱揣测。
　　“正儿，你是一个好孩子，我们已经尽力了。你要相信，爸爸一定会来接我们回去的，到时候你就是王子，所以我们现在一定要活下去，要坚持到爸爸过来接我们！你今天思考乱七八糟的东西太多了，妈妈让你学写的字会了吗？”
　　小孩嘟起嘴，拿起树枝在地上一笔一画地写下“末来”。
　　赵嫣忍不住拍打他的小手，“未来是越来越好的，所以下面一横要比上面一横长！”
　　小孩抬起头：“我们明天会比今天好吗？”
　　“当然！”
　　“可是我们昨天还住在房子里面，今天却睡在桥洞下面。”
　　赵嫣的心抽了一下，“我们明天就住到大宅子里去！”赵嫣摸着口袋里所剩无几的黄金，心虚道，“而且睡在桥洞下面多好玩呀，你看这水里的小鱼游得多欢快！”
　　小孩的注意力很快就被吸引过去，笑逐颜开地趟下水逗弄起小鱼来。

　　“妈妈，我抓到了一条鱼！”小孩用双手紧紧抓住仍在拼命挣扎的黑鱼，兴奋不已地跑上岸，如此兴奋以至于没注意到草间的石头被绊倒，手里的鱼也因此飞出去好远，在青草地上用力的翻跃弹跳想回到河里。小孩尖叫起来，迅速爬起用全身扑倒黑鱼，小心翼翼地把双手伸到怀里探寻这极具活力的黑鱼。
　　“正儿，你在干什么呢？自己往地上摔不疼啊？”赵嫣看着有点好笑地嗔怪道。
　　“妈妈，你饿不饿？我烤鱼给你吃好不好？”小孩用双手把鱼举过头顶，眼里闪着星星的光芒，比夕阳耀眼。
　　“正儿真是个孝顺的好孩子！”大概只有儿子能给赵嫣带来一些安慰吧，再苦又算得了什么呢？“妈妈给你生火，你来烤，好不好？”
　　“好！”小孩兴奋得跳起来。

　　待她生好火，回头发现不知何时小孩竟挖了一个小水坑，把黑鱼放在水坑里面养了起来，还自言自语道：“小鱼呀小鱼，虽然我真的好喜欢你，也不忍心杀掉你，但是我如果不吃你的话就会饿死，所以你牺牲一下让我吃了吧，我活着，一定记得你为我做的牺牲的！”
　　她心里五味杂陈，唤他他才捞出小鱼跑过来，拿棍子穿过黑鱼放在火上认真地烤熟，又扬起天真的小脸把烤鱼递给母亲，“妈妈，给你吃！”
　　一阵夏日的水风吹过，温柔而沁人心脾，月光洒在赵嫣的脸上，就好像上天给她注入了一种能战胜一切的神秘力量。
　　她眼里满含笑意，温柔，宁静，慈祥，与世无争。
　　“正儿吃，妈妈不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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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七史百将传》有云：
　　秦王乃使使者赐之剑自裁。武安君引剑将自刭，曰：“我何罪于天而至此哉？”良久，曰：“我固当死。长平之战，赵卒降者数十万人，我诈而尽阬之，是足以死。”遂自杀。秦人怜之，乡邑皆祭祀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