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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日薄西山 ...

  •   翌日,甘泉宫的黄昏一片静谧。
      秦王猝不及防地闯进来,宫人来不及禀报,赵嫣不想见他,却没处躲藏,只好背对着。
      “我今天没宣布立储,也没立后。”他从背后环抱。
      “你是觉得还没毒死?”赵嫣句句带刺,显然仍未消气。
      “昨天你走后,我又吐了好多血......”
      “你想说我往你的汤里下了毒?”
      “汤里没毒,你的话有毒。”
      “呵!反正都是我的锅?”
      “这事当然怨你。我说爱你,你说不信,毒侵五脏,延及六腑。”
      一阵沉默。
      “我要怎么做,你才肯相信,我真的很爱你?”
      赵嫣用鼻子轻蔑一笑,并不说话。
      “是不是只要我立正儿为储,你就相信?”
      “立了,不完全信;不立,完全不信。”
      他心里一阵刺痛:“好,明天我就当朝宣布立他为储。”

      魏兰台宫。
      魏王早听说信陵君拥兵自重,各国只知有信陵君不知有魏王,尽管他素知弟弟为人,却违背不了三人成虎的定律,不免心生猜忌。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是安插在赵军中的魏间偷回的一封书信。
      使臣战战兢兢地双手奉上,魏王接过仔细一看,竟是赵军恭请信陵君称魏王的帛书,正大怒欲彻查此事,秦国使者又朗声大笑步入殿内:“信陵君得称魏王没?”
      魏王愤怒异常:“圉虽不才,偏长寿,魏王不是无忌,还是我!”
      没过多久,魏王修书派人去接替信陵君带兵。信陵君心知兄长再次听信流言,心灰意冷,谢病不朝,夜夜笙歌沉醉于酒色,自甘堕落不问政事。

      秦章台宫。
      麃公禀报魏王已收回信陵君将印,秦王大喜过望,赞不绝口。只是经不住大悲大喜,三句话一咯血,令人生忧。
      “请大王恕臣忠言逆耳:大王若为秦国社稷着想,还需尽早立后立储!”麃公进言。那天秦王当朝决议立公子正为秦世子,麃公找各种理由反对,并疯狂暗示自己极有可能不去组建这只死间队伍,秦王只好将立储之事暂且搁置。
      “嗯。立后就不用了吧,在成龙和正儿当中择优立储即可。”秦王温和道。
      麃公心下一惊,显然公子正在各个方面都比成龙更适合,但他依然需要找理由一口否决掉公子正:“两位公子年纪尚小,不得不考虑其生母德行而定。愿大王三思。”
      “嗯,好,我知道了,会三思的。”秦王简单打发掉麃公,也一并让赵正提前回华阳宫就寝。
      信陵君被罢免的消息如此令人欣慰,他在空荡的宫殿内仰天长啸,胸中积压已久的郁结在此刻一并喷涌而出,难以止住。殿下侍者赶紧奉上药汤上前,他这才临时抱佛脚地一口饮毕,但冥冥中感觉自己寿命将终于此,于是唤上笔砚,虚弱的手尽力写下诏书:“维天承命,使朕诰曰:公子正勤奋聪颖、孝悌贤良,立之为储。赵妃宽宏坚韧,立之为后。嗟尔二人,布德施恩,敬事先人,孝养尊亲,友悌兄弟姊妹,关爱上下臣民。皇天明鉴,佑我大秦春秋万代。”诏书甫毕,秦王又是一大口鲜血吐在锦帛上,宛若印鉴。手下心疼几欲流泪:“大王,您稍稍休息下,我这便去请太医令前来。”
      听到“休息”二字,秦王才发现自己许久没睡个安稳觉了。如今信陵君被撤职,他深感心中的石头落地,倏地一阵困意袭来,竟趴在案上沉沉睡去,来人怎么也叫不醒。

      沉睡的华阳宫被王子梦魇的哭喊声惊醒,宫女和太后相继秉烛前来。
      “怎么了?做噩梦了?”华阳太后远远的就问。
      “我梦见父王被一个穿白衣服的怪人带走了!”少年说着又号啕大哭起来,梦魇中的痛苦延及现实中撕心裂肺。
      “梦都是相反的。”华阳搂着少年安慰道,“你是太担心父王身体,日有所思故夜有所梦。明天一早你就去给父王问声安,好不好?现在这么晚,你父王可能都已经睡了。”
      “他每次都说会早睡会早睡,结果还是天天熬夜!”少年心疼地责怪,又是大哭。
      华阳见无法安抚住少年情绪,只好妥协道:“那你穿上衣服,我们到咸阳宫看看,要是你父王睡了我们就回来安心睡觉,好不好?”
      少年噙泪点头,正穿好鞋子,门口宫人慌慌张张跑进来禀报:“太后!不好了!您快去看看大王!”
      华阳宫都揪起了心,少年瞪着大眼睛冲出门,闯进无尽夜色。华阳太后随手抓起一件斗篷匆忙披上:“你赶紧去照着公子!”

      静谧的甘泉宫只有此起彼伏的呼吸声,宫主人却在榻上心神不宁,辗转反侧。
      她和着汗衣赤脚起身,在窗前月下感受夏夜的清风。今晚的北极星似乎格外亮,连一旁的弯月都只是陪衬,地上亮着的咸阳宫也是陪衬。
      “这么晚了,那边为何灯火通明?”赵嫣心里咯噔一下,细思恐极。她赤着脚走出宫外,登上小山坡细细看,灯火确实一片片地次第亮起;她又向前细细听,风中除了蛙声蝉鸣,好像还有人的呜咽。
      她顿感慌乱,不由跑起来,玉足溅起泥潭里的月光。她大口大口喘着气,不远处有火把向她慢跑而来,她跑到火把近前,上气不接下气。火把定定看这蓬头赤足好一会,才醒悟道:“赵妃,大王他.....”
      不待宫人说完,赵嫣径直夺过他手中的火把,冷冽瞥他一眼,一言不发地继续跑。宫人急忙跟在身后,小心禀报咸阳宫状况。她边跑边哭,累了就停下慢慢走,宫人见状不敢再多发一言。
      夜风吹干额上的密汗,她懵住的脑袋好像一下子清醒过来,大脑飞速运转:“秦王薨了,他肯定在临死前指定了郑姬的儿子做继承人,很有可能还要正儿专心辅政。但是郑姬的为人势必不会容我母子鼾睡榻侧。咸阳不能呆,甚至秦国也不能呆,我要带正儿走,去别国买块地生活。甘泉宫里有些金银细软,明天一早就打包起来......”
      她这样想着,呜咽声越来越近,她的心情也越发沉重冷静,直到殿门口,看见夏太后搂着不知人事的秦王哀恸嚎哭,一旁的正儿伏地哭喊,华阳太后一边轻抚夏太后的背,一边擦自己的泪,郑姬的眼泪早已串成线,不住呼唤英年早逝的亡灵。
      冷静无情如赵嫣,在这样悲伤的氛围下眼眶也不自主地盈满泪水。她蓬头赤足、浑身污垢地站在门口,凄然唤道:“正儿——”
      听到这声音,竟是华阳先看过来,旋即起身站立,身后的郑姬见状也起身,悲戚的眼神里有一丝不明显的怨憎。少年抬起脸,弱小的心灵拥进母亲怀中寻找安慰。
      “尚衣,去为太后拿件缎袍来。”华阳担心只穿件汗衣就匆忙跑来的赵嫣着凉。
      太后?赵嫣一脸困惑。
      尚书适时捧过素帛,泣血为鉴的诰书让赵嫣大为错愕,百感交集。既然先王将秦国托付给了她和正儿,她没有时间伤感,一定要保持冷静,仔细想想该做什么、该准备什么、该防御什么。秦国内忧外患,要想不被别国趁乱欺负,一定要先把国内安顿好。她这样冷酷盘算着,几乎无情地吩咐道:“大王功未成而身先薨,此等国殇,你们几个修书几封,连夜送往阳泉君府、文信侯府、麃公府,旦日早来朝议。”她走近夏太后,看白发人怀里安详的男子,脸上除一点哀伤的眼神外,就只剩置身事外的麻木冷静。

      天刚蒙蒙亮,咸阳却渐次沸腾。
      文信侯捧着详述诸事的帛书,难忍两行浊泪,心痛地跪在地上捶手叩头;麃公接过帛书,一脸错愕,旋即痛哭顿足;阳泉君听罢下人所述,一脸戚容地怔了好一会,才命令道:“速为我备驾章台宫。”
      章台宫前的哭声越来越大,赵嫣顶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将文信侯拉到一侧:“阿爸,外忧未除,又逢内乱,您说,要不要把蒙骜叫回来?”
      “不可。”强忍悲伤的长者冷静分析,“五国军队就在函谷关下,不能撤军,修书给蒙骜让他在军中缟素即可,务必厉兵秣马击退来犯。国内你不必太担心,子楚精明得很,所以临终诰书指定你和正儿执政。对了,子楚的兵符交给你了吗?”
      “什么?”
      “兵符啊!”长者恨铁不成钢地摇头,“你先找太仆把兵符王玺要过来,兵符在手,你才有实权啊!”
      “了(liǎo)。”

      函谷关内,披麻戴孝的将军立在山头,山脚下一片白色衣冠白色飘带。山风吹动将军白色的衣袂,一颗鲛泪落下,他悲怆地在山峰怒吼:“誓退敌师,慰王英灵!”
      他静静等待山谷的回音,却惊奇地听到山脚呼声此起彼伏——誓退敌师,慰王英灵!
      他睁开眼,山脚下的秦军众志成城,俨然一支必胜的队伍!大王啊,您在天有灵,看我们如何击退这五国乌合之众!

      三日后,秦王出殡。
      赵嫣已安排众人将事情处理得井井有条,后宫中谨慎侍奉两位婆婆,朝堂上敬阳泉防麃公,事无巨细均与文信侯商议而定,前线战况必亲自细细过目,更重要的是听奉常令汇报先王的墓地选址、棺椁用料、礼仪程序......她表情麻木地扶柩,身旁一片呜咽。
      赵正哭得昏天黑地,嘴里碎碎念:“没记忆时,父王陪我两年就生离;有记忆后,父王陪我两年又死别......”
      他擦干眼泪,朦胧中看到队伍前面引魂的女巫们动作悲怆震撼,一个小女巫在众多青年女巫中尤为显眼,摇摇晃晃的背影似是故人来。他拉了拉母亲的衣角:“妈妈,那是腊儿吗?”
      “腊儿在赵国呢!”赵嫣心疼的模少年头,“你一定是没休息好所以看错了。”
      少年不甘心地睁大婆娑泪眼,怎么看都觉得那就是腊儿,小女巫时不时侧转身,却只看见碧玉神像面具,稍纵即逝......

      咸阳宫上,众臣热议先王谥号。
      “先王甫即位便破周室、迁天子,对外屡征杀伐,武而不遂,对内大加刑罚,使民折伤,谥号‘庄愍’最为恰当。”一直不满子楚政策的青年史官当朝建言。
      “你不能这么说,先王履征杀伐,是在为昭襄、孝文追补前过,以法治国又怎能说不是执事有制呢?我认为谥号‘平刚’更妥。”一板一眼的老史官如是说。
      平庸的平?刚强的刚吗?少年皱了皱眉,听起来好像是个很平庸的谥号,不满意。
      朝堂叽叽喳喳,赵嫣却盯着案上的笔搁出神。身旁的空空如也曾是子楚的案牍劳形,她突然很想念那个温柔环抱的臂弯,想念耳边粗重阳刚的呼吸,想念子楚搁笔抬头的深情凝望,脸颊悄然划过两行清泪。
      “太后怎么认为?”
      不知是谁说了一句话,将赵嫣拉回现实:“嗯?什么?”她红着眼,酸酸的声音不如两行清泪作答得真切,满堂大臣看在眼里。
      “问你给父王做什么谥?”少年在一旁小心提醒。
      “好谥美谥都有哪些?”
      “太后,自古做谥都是先论先人行迹,再依据行迹定谥,没听说过用美谥去往人身上套的。这样就乱了史官规矩!”青年史官耿直道。
      “嗯,也有理。”赵嫣很快被说服,转而问少年,“你先父的行迹你最有资格说。”
      “先父爱国爱民,操劳国事废寝忘食,收复失地一雪前耻,开疆辟土威震六国,要是他能好好保重身体...”少年哽咽住,“没多久他就能指挥秦军灭了赵国...”
      朝堂大臣又激烈议论起来。
      “先王年中早夭,当谥‘悼’。”“先王大行,如何受此细名?依我看,先王夙夜恭事、尊贤让善,当谥‘恭敬’。”“莫忘先王在位时无日不战,武而不遂!”“然而先王胜敌志强,辟土有德。”“他去礼远众,名实不爽!”
      少年看阶下对峙激烈的大臣,心里为父王感到不值,这就是你尊宠重用的臣子们吗?他悄悄捏起拳:“够了!不就是让你们选个谥号吗?先王尸骨未寒,你们就当朝互怼,他在天之灵看到了,该作何想?”
      大臣们噤声,赵嫣欣慰地看着少年,让他自己去治服自己的臣子们。
      “禀储君:礼书有言,辟地为襄,履正为庄,何不谥号‘庄襄’?”
      听起来是个很大气的美谥,少年比较满意:“好!”
      史官散去,赵嫣温柔地扶起少年:“你们带储君休息一下吧,储君累了。”少年乖乖地与母亲拥别,女侍阿倩也上前扶起赵嫣:“太后也休息下吧!您也累了。”
      赵嫣淡然一笑:“我不累。”
      “前几日先王薨逝,太后的冷静还被人说无情,如今看来,人终非草木,不过是逞强罢了。”
      赵嫣很感动,她早知道身边的侍者不是郑姬的心腹就是华阳的眼线,不如章台宫调过去的几个女侍忠诚:“谁说我无情?是谁在造谣生事?你去仔细查,我估计就是兴乐宫的鬼!五日之内,务必查个水落石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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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逸周书-谥法解》有载:
      屡征杀伐曰庄,武而不遂曰庄。在国逢难曰愍,使民折伤曰愍。强毅果敢曰刚,追补前过曰刚。治而无眚曰平,执事有制曰平。年中早夭曰悼,肆行劳祀曰悼。辟地有德曰襄,甲胄有劳曰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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