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仇，便是国仇》董思源

11、立后立储

　　立后立储
　　秋霜正浓，章台宫的早朝却格外火热。
　　国内青壮劳动力都上了前线，庄稼却亟待播种，反战派的声音日渐回归。秦王悄悄揉额，威严地笃定拍案：“民生大事不容延误，但战机也是稍纵即逝，一个战机错过，付出的又是几十年、几代人的代价。蒙大将军需要我们的支持，我们必须全力相助，不能让他像武安君那样错失战机，徒留懊悔！”反战派听闻武安君的事例，声势稍弱了些，秦王继续安抚：“现在正是播种的季节，也是行刑的季节。若是屯兵不够下田播种，就让罪人先去劳作，缓期行刑，罪人劳作优秀者予以减刑，确保农时有序。”
　　议郎蒙武率先支持：“我王圣裁，决策高明！”
　　廷尉也积极表态：“臣必定妥善安排，不辱使命。”
　　“大王日理万机，操劳国事废寝忘食。”麃公走出来禀道。他的妻子是华阳太后的侄女，秦王妃郑姬是他的妹妹，贵为卫尉且不用到前线出生入死，令人生羡。
　　只是自从秦王贴身带个赵正，妹妹便时常心神不宁地召见哥哥，这段时间相继跟郎君、兄长闹着要尽快立她为后立成龙为储。“成龙才两岁半呢”、“成龙才刚会说话呢”，这些搪塞的借口根本糊弄不了她，她精心地跟华阳宫、夏宫上下打好关系，同时四下散布关于甘泉宫的流言蜚语，甚至以死相逼要求哥哥出手相帮。
　　麃公不堪其扰，终于在今日朝堂上鼓起勇气向秦王施压：“臣听闻：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如今大王为了秦国社稷而无暇顾及家事，臣心疼不已。故真情奏禀：请大王早日择贤立后。”
　　秦王明显怔住，旋即一切了然，故意转头问吕不韦：“相邦意下如何？”
　　吕不韦也看穿了这一切，他明白麃公必然是要为自己的妹妹争取后位，更明白秦王问他的意见只是为了针对立后一事在朝堂上形成两股制衡的力量。可是，大战在即，朝堂上本就有主战和反战的不和谐对抗力量，现在再因为立后一事产生新矛盾，于国不利。他决定暂不表明支持赵嫣：“臣以为，我王正当年，专注国家大事乃秦国福祉，暂不立后未尝不妥。”
　　麃公递了个眼色，一旁的议郎拿出准备好的说辞：“国事家事并不矛盾，身为臣子，我们希望大王能尽早立后，后宫之事无虞，心情也更舒畅。臣斗胆谏言：郑妃贤良淑德，知书达礼，可立为后。”
　　秦王沉下脸，不说话。反战派早听说攻赵是秦王受赵妃蛊惑的传言，纷纷你一言我一语地请秦王立郑妃为后。秦王眉头微皱，想不到麃公竟有这么大的势力，这还了得？
　　中书谒者悄悄观察这一切，适时禀奏：“微臣容禀，各位公卿常年关注国计民生，对后宫之事了解无多，却断言郑妃贤良淑德。微臣常年出入宫内宫外，却见赵妃平易近人、教子有方。”
　　“你的意思是要我王立赵妃为后咯？”麃公沉着脸。
　　“非也。是麃公要我王立后，微臣与文信侯所见略同——我王正当年，不必急于立后。但若我王决意立后，还望大王依从本心，不为外界所扰。”
　　“好了！”秦王喝止住争吵，展眉故作生气道：“此事太过突然，争议颇多，还需从长计议。今天到此为止。”
　　朝堂散去后，秦王留下蒙武布置任务：“让你父亲即刻一个人回来。”
　　“诺。”蒙武悄悄观察国王阴郁的脸色，猜测大概是要对父亲至今未攻下涉县问责，不敢多言，只简单应承，回府立即备好快马，亲自赶赴前线。
　　秦王重重叹气，颔首揉额，沉默少年乖巧地为父王捏肩捶背。
　　“肩没那么酸，背没那么痛，就是脑壳疼得厉害。”秦王自言自语。少年闻言立即站起来按揉父王太阳穴。
　　“别别别，你这样我没法看奏章了。”秦王握住少年左手，“还是捶背吧，再大力点。”

　　两日后，蒙骜会同一些元老重臣出现在章台宫殿内。
　　“召诸卿来，是为攻赵战事。”秦王开门见山道，“蒙骜大将军月余便攻克上党三十余城，英勇睿智，战术高明；偏偏那小小涉县久攻不下，二十多天，数十万大军白白耗在太行山西，前进不得！”座下人一片噤声，氛围罕见的压抑，“朕非怪罪，毕竟上党地势之险摆在那，这是战略的问题，需要调整。”蒙骜悄悄松了口气，他就知道秦王为人宽宏惜才，断不会像蒙武以为的那样发难怪罪。秦王悄悄看了眼赵正的手，继续道：“我有个想法，上党就交给王齮去一座城一座城地慢慢打，蒙骜你再另外带十万大军去打河间，找韩魏要一条攻赵的路。”
　　“诺。”蒙骜在战略上不发表任何意见，只做一个精通战术的高效执行者。
　　“太尉对此战略有何指教？”
　　樛一如既往地沉默捻须：“听起来可行，实际上很险。”
　　“请不吝赐教。”
　　“首先，清理上党余城听起来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实则不然。对蒙骜来说攻上党易，对王齮来说未必如此，何况上党现在留下的都是些难啃的骨头。其次，韩魏一带虽无穷山恶水之虞，但毕竟是两个大国，蒙骜带兵踏上韩魏国土，恐怕阻力颇大。”
　　“可有良策？”
　　“王齮方面应对之策说起来倒简单，不过是增兵增将。蒙骜方面错综复杂，一是需要大量使节往来韩魏楚互通关系；二是所持兵力需恰如其分，兵力过多会令韩魏疑心要灭其国，兵力过少待至赵地又无力进攻。”
　　“多少为宜？”
　　“韩魏之路尚未打通时，只需两万精兵开路，另留八万大军驻守成皋；打通后，大军前往汇合攻赵。”
　　“善。王齮方面增兵几何为宜？”
　　“上党现在还剩七万兵力？”太尉樛转身问蒙骜。
　　“然。”
　　“如此，”太尉继续谋算，“王齮方面还需一倍兵力。”
　　众人深吸一口凉气，国内种田的还盼着前线回来人帮忙，太尉这一开口，一路十万一路七万地找国内要人，简直是为难秦王啊！
　　果然，秦王明显恼火，发脾气道：“蒙骜能做到，他王齮凭什么要多一倍兵力？还有八万屯兵，让他们在成皋一带务农，别干坐着消耗粮食！”
　　众人噤声，秦王缓口气冲蒙骜道：“再难，也绝不贻误你的战机。上党方面不增一兵一卒，让王齮自己在上党征兵征粮，做不到就想办法，想不出就换人！”
　　听到这威严霸气的声音，赵正崇拜地仰起小脸，却赫然发现父王的鼻孔溢出两行浓血，不由瘪嘴带着哭腔呜咽道：“父王！快叫太医来看父王！”秦王也察觉到鼻唇处的不适，下意识用手拂拭，见手上鲜红的液体也是心下一惊。

　　会议戛然而止，太医旋即赶到，称秦王是内火太旺导致，还需调理好情绪，保持充足睡眠，并开具药方。朝堂公卿相继离开，只有文信侯心事重重地在殿门口留下。
　　昨天赵嫣神色戚戚地跑过来，希望阿爸能在立后立储一事上给予帮助，她也求过华阳，但华阳并不插手此事，还勒令阳泉君不得插手，只是严厉训斥了赵嫣一番。
　　“说实话，为人处世方面你做得就是没有郑姬好！”华阳背对着赵嫣，“子楚问我们意见的时候，夏太后那可是对郑姬赞不绝口。你跟我一样，头脑简单没心眼，不过是仗着郎君宠爱罢了！”赵嫣听此百感交集，华阳竟然认为她是仗着郎君宠爱，难道不是貌美的郑姬恃宠而骄么？既然华阳不肯让阳泉君帮忙，她只能去找阿爸——文信侯。
　　谒者将文信侯请进殿内，少年正为刚服完药的父王擦嘴，画面温馨有爱。“你先去华阳宫用午膳，我随后来。”秦王吩咐少年，殿内没了人，他也更亲切随意地与文信侯交谈：“兄长，我正打算请教：我国目前能当大将军的只有蒙骜王齮，而蒙骜年事已高，王齮不服众，军事人才奇缺使我深感忧心。我想提拔一些优秀的年轻将领，给他们带兵作战的机会，尽快脱颖而出，成为大将军的候补人选。”
　　“善哉！”吕不韦与子楚有着多年的默契，“寻觅人才之事就放心交给我吧！上次我打东周国，手下有个叫张唐的小将战术不错，可拜为将军，这次就能随王齮一起扫平上党。”
　　“善。然而他未尝有过独自带兵的经历，姑且只能拜为后将军，否则难以服众啊！”
　　“然。”吕不韦话音落下，殿内只剩长足的寂静。他想到昨天赵嫣离开时的孤独背影，大概是自己未表明态度让她感到无助吧，他决定还是帮她一把，毕竟是自己一手带大的小孩。
　　“兄长如果跟我见外，我会很生气的。兄长若有话，但言无妨。”果然是十几年合作伙伴的默契。
　　“子楚......”吕不韦顿了顿，“我希望你不要忘记，当年我把嫣儿送给你的时候，你答应会立她为后，立她的孩子为储。”
　　秦王阴沉着脸：“这事，她没来找我，倒是不忘记去找你啊？”
　　吕不韦显然也没料到赵嫣根本就没去找最核心的人物，只能随机应变道：“谁让她唤我一声‘阿爸’呢？”吕不韦回忆，“当年她刚被你带走，你把她弄疼了，她还哭得梨花带雨跑来跟我诉苦......”他苦涩一笑，无奈地摇头。
　　秦王闻言赧然，脸颊通红，他深深记得那天事后留的点点红，更像自己心尖流的滴滴血。“嫣儿跟个孩子似的，不懂事儿......”秦王眼神闪躲，尽量回避自己的羞涩。

　　赵嫣惴惴不安地前往咸阳宫，路上遇到正要去为秦王送药的太医，主动接过来，小心地端至章台殿前。
　　“赵妃。”谒者打招呼道，“进去吧，大王在里面。”
　　“你不先通报一声吗？”
　　“大王说了，赵妃来不用通报。”
　　赵嫣心里五味杂陈，轻声走进殿，只见秦王正凝眉轻捶头，一抬头看见赵嫣，如山聚的眉头瞬间平展，嘴角似要上扬却又极力克制的弧度被言语巧妙隐藏：“来是为了什么事？”他猜测大概是为了立后立储的事情。
　　“你身体怎么样？”
　　秦王来不及感动，故意考验地答：“太医说只剩三天寿命。”
　　见赵嫣眼神明显黯淡下去，又抬起头小心央道：“你快把这药喝了，喝完就会好起来了！”
　　“不喝，苦。”
　　“你喝一口呀！不苦！”急切的眼神俯下身，左手持斝，右手执匙，舀起一小勺送到秦王嘴边。
　　秦王怔怔地看着她，竟听话嘬入口中，整张脸都皱到一起强忍下肚，幽幽抱怨：“你骗我......”
　　“啊？”赵嫣看他扭曲的表情难以置信，“有那么苦吗？”她轻舀一滴打算亲自尝尝，却被秦王的大手按下，拉到身边，细细凝视女子安静的眼和绯红的脸，温柔忘我地俯身亲吻红唇，直到明显口渴才不舍离开。
　　赵嫣睁着大眼睛，舌尖舔了舔上唇仔细品尝：“好像是很苦...我去拿点糖...”却被秦王搂住脖颈按回来：“你就是糖。”说着将案上的斝放到赵嫣手里，又抓起右手握住汤匙，刚舀起他便凑前一口饮毕，还努力装作甘之如饴。
　　“你怎么跟正儿一样，还要人喂？”女子嗔怪。他打了个战儿，把赵嫣手中的斝放回案上，如痴如醉般捧起俊脸，额头轻抵额头，鼻尖轻抵鼻尖。赵嫣感受着唇边粗重的阳刚气息，顺从闭上眼。“你还是去拿点糖吧...”
　　女子噗嗤一声笑出来，真切明媚：“那你放我去呀！”
　　秦王左臂仍牢牢搂住不放，只是静静地看她：“你这嫣然一笑，我等了许多年......如果光阴能退转，我宁愿不当这王，宁愿跟你死在赵国，也绝不抛下你......”女子眼圈渐红，沉默不语。
　　“你可不可以满足我一个愿望？”秦王垂眸想了想，继续道：“就当是我的遗愿。”
　　“什么？”她抬起微红的眸子。
　　“抱我一下。”
　　纤细双臂环住秦王腰，下巴搁在精瘦有力的肩上：“这样吗？”
　　他闭眼环抱：“抱紧点...再紧点...对，就这样，不要放...”大手摸过案上的斝，仰头一口尽数灌下，满腔苦涩蔓延，刺激大脑格外清醒。斝被掷于地下：“喝完了，真苦，还好你甜。”
　　女子埋住脸，泣不成声：“叫你早点睡早点睡，还天天熬夜！”
　　“以后不熬夜了...今晚还要回去吗？嗯...你跟我住咸阳宫，或者我跟你去住甘泉宫，你选一个。”
　　“甘泉宫走过去很远的。”
　　“好，了然！”

　　又是一年甲寅月，秦国为公子正设宴庆生。
　　“妈妈，你知道我最喜欢的礼物是哪一个吗？”少年借这短暂相聚黏住母亲叽喳不停，“是父王送我的太原郡地图！父王说了，现在上党几乎都是我们的了，蒙将军的南线也会很快打通，南线一打通，邯郸马上就能攻破。”母亲慈爱地笑着不说话，少年小心说道：“到时候那些欺负我们的人，就惊讶地发现，我真的会灭了他们赵国！”赵嫣来不及反应，少年又叽叽喳喳地说到另一个话题：“妈妈你知道吗？父王让蒙将军从南边打，是我给他出的主意！”
　　“真的呀？”赵嫣配合出一副极其惊讶赞许的表情。
　　“对呀！”少年更加骄傲兴奋，“我当时说从成皋打榆关到内黄，没隔几天父王就让蒙将军去打河间。不过他们后来又调整了一下战略，把南线往北调了一点，打算从长平、高都到赵国，父王说这样就不用打韩国，阻力和需要的人手会少一点。但他还是用的我的主意，只不过对我的方法做了点改动。”少年兴奋得闪着星光的眸期待着母亲的夸赞，“我们家正儿真是个天才！”赵嫣轻刮少年鼻子。
　　一旁怀抱着成龙的郑妃正襟危坐，神色凛然地看那对欢声笑语的母子，闭目养神，似乎在谋划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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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资治通鉴-秦庄襄王》有记：
　　三年甲寅，王龁攻上党诸城，悉拔之，初置太原郡。蒙骜帅师伐魏，取高都、汲。魏师数败，魏王患之，乃使人请信陵君于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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