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不识之逆鳞》粗茶半壶

96、将魂

　　阵眼开启之时，绿豆糕也随着锦都城内的所有活物一起被送进了幻境之中，然而这条忠犬却是凭借着自己的嗅觉，左闪右避，竟是跟着贪魂们一起“杀”到了铸铁营。

　　白琢寒见到绿豆糕时，它身上已经有了好几道血口，嘴边冒着白沫，已然是中毒的症状。不过，绿豆糕似乎没有受到丝毫影响，背脊上的鬃毛一竖，敏捷地在贪魂的腿间穿梭，几下甩头，将地上散落着的尸块精准地丢进了冶铁炉中。一人一狗配合默契，仿佛又回到了过去在蛮荒中叱咤风云的日子。

　　从半空中俯瞰，贪魂的包围圈散了又散，被打开了一个又一个缺口。

　　然而，这贪魂群无穷无尽，对于人还是狗来说，都是体力的极大消耗。忽然，白琢寒听到绿豆糕的一声哀嚎，他猛地一回头，只见一只贪魂的利爪生生没入绿豆糕的前爪肩膀上，就要往它的脖颈咬去。

　　白琢寒迅速一撤，将手中默绫剑笔直抛出，身形也随之速移。银光落下，贪魂的手从腕处齐齐斩断，白琢寒追上默绫剑，伸手握住剑柄，反手扫出一条血路。他一手抱起绿豆糕，跃到半空中，将绿豆糕径直抛上了铸铁营的屋顶。

　　如今的绿豆糕已经是一条半人多高的成年狗了，白琢寒单手抛它的时候颇使了些劲道，身形有些在半空中失衡。他在自己的脚背上轻轻一点，往后翻了一周，落在足能没入脚踝的血污之中。

　　不料，刚一落地，白琢寒便感到脚上一阵钻心的疼痛，一低头竟见一只贪魂的头颅从血污之中跃起，死死咬住了自己的小腿。

　　默绫剑一个回弹，当即崩断了那贪魂的牙齿，白琢寒眉头一皱将那头颅踹进炉火之中。不过麻烦似乎并未就此结束，一股子凉意从伤口处蔓延开来，开始往身体的其他部位游走而去，所到之处渐有麻痹之意。回想起绿豆糕方才的反应，白琢寒意识到这应是贪魂的尸毒，不会致命，但却会让人逐渐失去意识，陷入昏迷，对于现下的白琢寒来说，这可是极为糟糕棘手的情况。

　　贪魂仍然源源不断地涌入铸铁营，白琢寒的眼前已经开始模糊，耳边只能听到自己急促的呼吸声，他从未觉得一刻钟的时间有这么长。手指的关节渐渐开始僵硬，加诸于默绫剑之上的力量也在变弱。在这样的危急关头之下，白琢寒心底里还不忘得意一番，就算不能使用法术灵力，自己肯定也比这天下最强的普通人还要厉害上几分。

　　恍惚之间，白琢寒的身上又被贪魂划开了数条血口，透骨的凉意瞬间透进四肢百骸间，摧枯拉朽般将白琢寒仅剩的一点暖意和生气抽走。“刺啦”，白琢寒用牙扯开了衣服下摆的布料，他的手抖得厉害，扯了两三下才勉强撕下一条布来。

　　白琢寒将自己僵硬的手指和默绫剑绑在一起。他眼前只能看到血糊糊的一片，分不清到底是贪魂的血还是他自己的血。

　　这里可实在是太脏太臭了，小锦一个女孩子可受不了这个……不知道为什么，白琢寒的脑海里尽是想着决不能让苏锦沾染上这里的污物，他缓了一口气，摆开架势，剑指不知第几波围上来的贪魂群。

　　突然，地面传来一阵异动，白琢寒听不真切，却实实在在地感受到地面上那有节奏的震感正由远及近而来。这响动他再熟悉不过了，多少次他都亲眼见到御穹殿的玄铁骑兵踏着这样的步伐从他的面前飞奔而过。

　　玄铁营？他们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白琢寒的心中疑惑还未得到解答，腰上被猛地一拽，拉上了铸铁营的屋顶，身后有一人温柔地接住了他。

　　“你怎么能在这种时候发呆呢！”那人的语气有些气急败坏。

　　这凶巴巴的话听在白琢寒的耳里，仿佛是春风般将他瘀在胸口的一口气化开，他咳呛着笑出声，反身轻轻将眼前的人推开：“小锦，我身上脏……”

　　苏锦却将他抱得更紧：“我初次见你的时候你就一身脏兮兮的，这又算的了什么……”

　　“不是说好不提这事儿了嘛。”白琢寒将自己从苏锦的怀中摘了出来，假装满脸不高兴。苏锦却是不吃他这一套，往他怀里塞了一张帕子：“待在这里歇会儿，把脸擦擦！”说着，提着祭灵剑，跃下屋檐，将围着屋子的贪魂一剑扫尽。

　　白琢寒席地而坐，运气逼出尸毒，这尸毒并不是什么要命的毒，这气一提一放一运转，基本也就清得七七八八了。他抹去脸上的血污，白琢寒终究看清了这铸铁营中的情形。

　　藏冥、莫子兮还有久笙都已经赶了回来，而他方才想的确实没错，那地面的振动正是来自于御穹殿的玄铁骑，重甲装备的铁骑如同严密的牢笼一般将贪魂统统赶往冶铁炉前。白琢寒的视线转向那领头之人，惊讶地睁大了眼睛，那跨在马背上的身形他再熟悉不过了——御穹殿的掌门人白城将军！

　　义父！

　　自幼年时起，白琢寒便无数次仰望着义父的身影，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在他眼中白城这个名字就等同于英豪。那双布满厚茧和伤疤的大手曾斩妖无数，却也曾握住他的手教他习武射箭。白城将军将他对幻琴夫人的爱与柔情完完全全地献给了这座城池，以自己的铮铮铁骨为这座城筑起了铜墙铁壁。

　　如今，英雄暮年，却依旧一马当先地斩敌于阵前。白琢寒瞧得出，白城的身手已然不复盛年时期的矫健，但他周身所散发出的战意和肃杀之气却丝毫没有减退半分。贪魂们在他的手下被砍得七零八落，又被他□□的战马推入炉火之中。

　　终于，通往铸铁营的官道引来了最后的一波贪魂，这张战斗就要结束了……

　　默绫剑再度出手，铸铁营间银光落刃与折扇翻飞，上神们连带着一只来凑数的蝙蝠在贪魂间辟出了一块空地，以风卷残云之势扫除剩余的贪魂，玄铁骑配合默契地将贪魂群冲散，马蹄踏得尘土四起，火星飞扬，在将最后几只贪魂化作青烟之后，冶铁炉终于不堪赤焱业火的摧残，轰然倒塌，连带着旁边的营房一同功成身退。

　　“本王先回去换身衣服。”莫子兮的眉头在今天晚上终于第一次回到了原来的位置，他用折扇掩着半张脸，照例又是无比骚包地消失在漫天的花瓣中。花瓣落下浮在血污之上，也算是为这些枉死之人寄上了些许哀思。

　　腿边有一些温润的感觉，绿豆糕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亲昵地蹭着白琢寒的裤腿。白琢寒又从衣摆上扯下几块布，给绿豆糕简单包扎下伤口。

　　“你拿这么脏的布，狗不嫌弃吗？”苏锦在他面前落下，从衣襟中拿出伤药，倒了些在绿豆糕的伤口上。

　　“诶，不是，你给我用和绿豆糕一样的药？”白琢寒看着苏锦紧接着要给自己上药，禁不住往旁边一躲。

　　“怎么，我还嫌弃给你用的太高级了。你白少侠哪里用的着上药啊，跟你说在屋顶待着，你又跑下来干嘛？你以为自己有多了不起是吗？”苏锦一边数落着，一边拿了些药粉按在了白琢寒的肩上。

　　“这不是房顶塌了嘛……诶……嘶……疼、疼！”白琢寒龇牙咧嘴地往旁边躲闪着，一抬头看见了救星，两眼一亮赶忙招手道：“大哥！”

　　“琢寒！”白琢贤一身玄铁铠甲，神情肃穆地催马过来。

　　“大哥你是跟着义父一起来的么？”

　　“琢寒，你快跟我来！”

　　“出什么事了？”

　　“父亲…父亲他快不行了。”

　　玄铁骑的人马都聚集在冶铁炉的一处残垣断壁前，白琢寒冲进去，只见白城将军被压在巨大的砖石之下，躺在满地鲜血中，藏冥给他的嘴里塞了一颗丹药。

　　“冶铁炉塌下来的时候，父亲没有来得及……”白琢贤难掩语气之中的颤抖。

　　“续命丹只能吊住他最后一口气，你有什么话抓紧与他说说吧。”藏冥站起身在他肩上拍了拍。

　　戎马半生的白城将军眼神之中已经没有了往日里威严的神采，他目光空洞，艰难地喘息着，直到白琢寒出现在他的视线中，他的脸上才回光返照般显露出一丝生气。

　　“琢寒……”白城吃力地将自己的手伸向白琢寒，白琢寒毫不迟疑地双手握住父亲的手，跪在他身边，白城的手掌粗糙，冰凉，无力。

　　义父……

　　“琢寒……为父这辈子做事情从不后悔，就算再给我一次机会……为父还是会做同样的决定……”

　　“琢寒懂……”

　　“但是，为父错了……我白城半生都包围着这座城，如今却一手毁了它，这是为父犯下的罪，为父必须自己来偿还”，说着白城又咳呛出了一口献血，这位无所畏惧的将军眼眶中充满泪水，和着脸上已逐渐干涸的血迹，宛如流出了血泪一般。“琢寒，守好锦都……”

　　“是，父亲……”

　　白城脸上的最后一丝生气终是耗尽褪去，胸口的起伏渐渐停下，冰冷的手滑落，仿佛一记重击沉闷地砸在白琢寒的心上。他将陪了白城一生的战剑放在他的胸口，又握着白城的手轻轻覆在这柄战剑上。

　　从上次偶遇之后，白琢寒设想过很多次与义父再见的情景，却从未想过再见即是永别。未燃尽的火星顺着微风直上九重天，带着所有人的哀思与敬意。

　　他一生桀骜不驯，用生命去赎了自己唯一犯下的大错，终是能昂首挺胸地战死于沙场之上，无愧于天地，无愧于锦都，无愧于这铁骨铮铮的战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