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醒》好苗

99、月中行（下）

　　九十九
　　总有些时候会很清楚的知道，现在的自己其实身在梦中。
　　雾气聚拢又散开，情景模糊又清晰，一眼扫去，周遭竟全是旧时记忆中的模样。别院，竹篱，藤萝，树荫，花丛，初春的气候，燕子的呢哝在耳侧反复……温柔的阳光洒满半身，金晃晃的色彩让人有种落泪的冲动。抬起手，却是恰好扶住了不知何时出现在面前的轮椅扶手。推动着它缓缓挪动脚步前行，坐在轮椅上背对着自己的那人身板挺直，长发顺服披肩，背影无论怎么看都是令人生畏的固执与冷硬，仿佛无论过去多少岁月，都不会有所移动。
　　……这样……这样的他，真的值得自己……
　　身躯猛然震动，尚未在梦中得到答案的讷睁开了眼睛。眼前依然是一片黑暗，恍惚让他觉得自己还在继续做梦。呼吸不畅的狭隘空间让大脑变得迟钝，好不容易凝聚起思绪，又会怀疑自己是不是停止了时间，要永远在这副活棺材里呆下去。
　　“吱——”
　　有动静响起，有人小心推开房门、放轻脚步踏入房内，又拖动了件物事一并进来，扔在了地上。讷张张嘴，空洞的嗓子只觉干涩。在漆黑的箱子里，他忽然很想用力叫喊——但空气中只有几声短促的嘶嘶声，连他自己都觉得是几不可闻。
　　那人并不安生。讷听得他阖上门后，便是在房内一直忙着四下快速翻找：桌子被踢动，花瓶被抬起放下，床铺被掀开，被子被翻动，书柜被拉扯，壁柜被打开……好大一会，脚步声才是终于停在了自己所在的箱子前。此时此刻，讷忽然觉得，不管对方是谁，若他能打开这个箱子就是最好的情况。
　　果然，很快便是有手搭住了箱子顶端，接着是箱子的接缝处，从用力掀动无果，再到四下抚摸掀按，试图找出打开箱子的机关。直到对方忽然握住了侧面一道不起眼的暗锁，发出有节奏的响动——一瞬间，讷几乎以为箱子顶盖可以被打开了，但还不等他期待得浑身颤抖，那人发力再掀，箱盖却依然死死不动，忍不住是轻咦了一声。
　　——这一声，却是让箱子里的讷如遭雷击。
　　“……”
　　这时，被人丢在地上那物事忽然自己翻动了一下，扶着箱子的人顿时扑回去，狠狠揪住那东西抬起来，压低声音开了口：
　　“钥匙在哪里？！”
　　——居然是他！……箱子里的讷翕动着唇，欲言又止又苦涩悲凉的心情慢慢搅动着胸口，满满得积聚成几乎要溢出的痛楚。
　　“……咳咳……青……凉——咳咳咳咳……住——咯咯咯……”
　　青泊的穴位被解，顿时有好一阵大喘气挣扎与响动。渐渐的，却是越来越低下去，关节“咔嚓、咔嚓”的声音跟着抬上来，听着倒像是因为青泊吐出那名字的关系，被那人用力掐住了脖子。
　　“——很好！”
　　时间过的很慢，青泊滑落下地身体也很慢。那人了无声息原地站立一会，终是推开窗飘然而去，房内重归于沉寂。
　　……

　　“醒了没？”
　　青凉托着腮，说话声有些闷。马车颠簸，放置在矮几上的茶碗里茶水荡漾，溢了半桌到处都是，但他并没有因此在意，倒显得十分心不在焉。
　　“不曾。三少可要看看？”
　　黎述半跪着答话。青凉所在的车子，已是他能尽力找到最宽的一个，前半部分给了青凉席地坐下，后半自然是黎述与他看管着的三个女子、以及被青凉挟持的青净。此时此刻，他们俱是被并排躺在后面不动，不同的是，风行她们是被阿二用了重手法点了穴昏睡，而青净——则是因为另一个原因，自己主动昏过去了。
　　“……没用的废物。带他过来。”
　　话落，黎述便是伸手提起了青净的领子，如抓小鸡一样拖到青凉面前。青凉见他在黎述手中尽管做出浑身瘫软的样子，但眼皮不由自主的颤动说明他早已清醒。青凉也不点明，只是微笑着任黎述慢慢收紧手掌，直到对方终于忍不住，青紫着脸色睁开眼睛。
　　“——青、凉——咳——放开我！”
　　青净狠狠瞪着青凉，抬手去抓拨黎述紧掐自己脖颈的手，双脚胡乱踢动。然而对方并不是能让他这手无缚鸡之力的世家子弟轻易挣脱的对象，他搏斗半天，黎述依然好整以暇，他自己倒是气喘咳嗽不止。
　　“看来五弟是醒了。”青凉懒懒开口，“三哥倒想劝五弟省点力气，既然已是受伤之人，一会见了父亲，留点劲也好对他老人家哭上一哭。”
　　他侧脸轻笑出声，仿佛给自己这句话逗乐一般。无视青净怨毒的目光，兀自伸手在溢满水渍的桌面画圈。
　　青净并不是做徒劳无功的人，不一阵也是安静下去，只是目光依然如烧灼一般死死盯着青凉的侧脸。黎述松开手任他跌在一边，因为挣扎而重新破裂的伤口汩汩留着血，在青净的衣襟上留出几道暗褐色的印记——没错，青凉为了震慑青泊，取走了青净双手上的一对食中指。

　　“黎述，还有多久？”
　　走过半个时辰，青凉突然再度开口，“算算时辰，应该要过城门了罢？”
　　“……这……”黎述掀开一小块车帘向外探了探，又极快放下，缩回身子：“看这招式，似乎有官家在门口一一检查。怕是要多花一会功夫才能过去了。”
　　“魔教教主还没抓住？”
　　青凉脸色一沉，神色间又开始阴悒：“还以为他们能更有用！”
　　“……属下不知……”
　　不等青凉发作，黎述又立即接道：“属下这就去查。”
　　说着复又掀开帘子招来后面紧跟的阿二，低声吩咐一会，直到对方点头离去。

　　绵州城下。
　　袁麓依然着了身红衣，带刀在城门前一一打量过城的诸人。昨日寅时那个可疑的书生趁着混乱进城后，竟如水滴入海一般消失无踪，愈发让他觉得心下后悔不已。之前龙啸威带人剿了绵州魔教藏身的分部，而那时的魔教教主却早已提前离开。若那可疑的书生便是魔教教主，那他又为何在脱逃后还折返回来？
　　不管如何，除了继续在城内张贴布告通缉、加强城门禁卫、盘查过路人群外，现下的情状，对于官家而言基本是过于被动。想来，那时的龙啸威之所以能成功突击，也是因为有一神秘人物向他们提供了魔教分部具体地点的缘故……想起这些事，袁麓的脸色开始变得难看。
　　这时候，过城的人群中突然起了阵骚动，紧接着挤出一名带刀的缁衣壮汉，他抬眼扫了扫袁麓，像是确认他是否是管事之人。与袁麓视线交换一会，他便抱了胳膊，直挺挺朝着对方的方向走了过去。

　　而此刻，紧靠在城门侧面的一家酒楼三层的靠窗位置，面对面坐着两名身着长衫斗笠的男人。从他们桌上搁满的酒菜来看，像是在此坐了很长一段时间了。
　　“从这个角度望下去，绵州城门方向发生的一切具是一清二楚。”
　　玉一般的手指弯曲起来，轻轻叩响了桌面，成功引起坐在对面兀自发呆的人的注意。两人中面对着城门方向的青泊微笑着放下筷子，对准对方闻声惊觉抬起的眸子，抬手稍稍举了举斗笠，昂起了头颅，露出高领掩饰下的细瘦脖颈。
　　背对城门方向那人盯着青泊颈上扭曲着五道深深的紫色印痕，慢慢开始忍不住浑身颤抖，神情闪烁一阵，却是偏开眼睛不敢去看。青泊似乎对他这个反应心情大好，以至于嘴角愈咧愈开，几乎笑出了声。再拍手叫来小二多添了壶茶，还亲自为对面那人斟满了杯子，青泊开口语气和蔼，仿佛只在与他家常谈论。
　　“放你出来，可不是让你与我在这坐着闲得无事可做。”他抬手喝了口茶，又伸指遥遥点了点城门外一袭显眼的红衣，以及在进城队伍末端一辆稍大的马车，神情显得有些诡异：“如若我没料错，一会儿该是能碰上一出……是借刀杀人呢，还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
　　那人听得这话，斗笠下半张脸白了白，整个人似是摇摇欲坠。
　　“……不管是什么，总之都是一场好戏……吧？”
　　青泊扶了扶额头，声音渐渐低了下去。